心裡的陽光作文

終於,列車員開始催我上車了。我使勁擁抱了蘭逸一下,就轉身上了車,找到自己的臥鋪之後,就靠窗邊坐下。

蘭逸在下面望著我,我把右手伸開,五個指尖貼在玻璃上。她也把五指和我對著貼在玻璃上。我們看得見對方,卻無法觸摸到對方,因為中間隔著一層透明的膜。我真後悔剛才為什麼沒有好好摸一次她的臉,她的手……

“嗚——”火車發出了長鳴,車身猛地晃動了一下,然後,車站的柱子開始向後退。蘭逸也在向後退,我心頭掠過一絲驚恐,希望她能跟著往前跑,一直跑。可是,她一步也沒有跑,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猛地蹲下身子,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我聽到了她撕心裂肺的一聲嚎叫:“雨桐——”

我一下彈了起來,快步向車門衝去。我拉了拉車門,鎖得緊緊的。我拚命用腳踢著門,大聲喊叫著:“讓我下車!我要下車!”

列車員從後面抱住我,她的勁很大,不由分說地將我拖進她的值班室,反手將門關上。

我滿臉的淚水,憤恨地盯著她。她也因為用力過猛,大口喘著粗氣,眼中也有幾分凶。

“讓別人看笑話,是不是?這么大個人了,醒醒吧!”她並無惡意,像老師教訓學生的口氣。

“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

“我什麼不懂?見多了,真是的!”她氣呼呼的。

我不想跟她說,就閉上嘴巴。

我想哭,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我終於體味到一種比哭更痛苦的滋味。

哭不出來,我只有用乾澀的嗓子說:“蘭逸,我會一輩子記得你的!”

蘭逸笑了一下,很苦的那種笑,然後,她想用一句玩笑來沖淡氣氛:“小心別忘了自己就行!”玩笑沒有達到效果,她的眼圈紅了,就連忙轉身向門外走去。

還是那輛破得可愛的腳踏車,她把匣子放在腳踏車前面的簍子裡,把我和背包放在后座上,然後,吱吱咯咯地向火車站搖晃而去。

天連續放晴,地上的積雪都已經化作水滲進了地下,只有樹枝上和草地里殘存著一些白色,它們存活得那么辛苦,也是為了抓住最後一縷歡樂嗎?相比之下,雪的快樂是那么短暫,就在我痛苦得天昏地暗的幾天裡,它們的快樂也享受殆盡了。

一路無話,到了站台上,還是無話。其實心裡裝滿了話,因為時間太短,哪個話匣打開都怕收不住閘,所以乾脆都封存著不動。我們時而望著對方,時而又將目光投向行人,我們都害怕分手,卻似乎又盼著快點分手。

憋了半天,我突然想起有句話必須交待,就說:“你每天晚上去陪我外婆說說話,好嗎?我小的時候,她就喜歡和我說話,晚上不和我說點什麼,她就睡不著覺。”

蘭逸驚訝地看著我,一瞬間,目光又變得柔和,她使勁點點頭。

又是一段難熬的沉默。

我放下匣子,找來紙筆,趴在餐桌上,把蘭亭市的家庭地址一筆一畫地寫下來。我的字從來就是潦潦草草的,可這一次,我寫得格外認真,一筆都不敢馬虎,生怕外婆不認識。我把紙筆都留在餐桌上,看了一眼,突然覺得不對勁,就把紙轉了180度,讓外婆看著字是正的,這樣才好。

一切完畢之後,我看到了餐桌上那一小塊麵包,該死,怎么還在這兒呢?放久了肯定會引來老鼠,扔掉又可惜。只有一個辦法——吃掉它。

我把麵包塞進嘴裡,一邊嚼著,一邊不安地看著外婆,她最怕我吃冷食的。還好,她沒有生氣,她一定知道我的用意。

“嘭”地一聲,我身後的大門開了,一瞬間,我下意識地以為是外婆回來了,連忙捂住嘴。等我轉過身來,才看見是蘭逸。

“我們走吧,怕誤了火車。”她沒有笑我偷嘴。

我提起桌上的匣子,可是,我邁不動步。外婆正看著我,嘴角有微微的笑——你雖然一直在趕我走,但我知道你是最捨不得我走的。今天我真的要走了,外婆,你會心痛嗎?

蘭逸走過來,幫我輕輕擦掉嘴邊的麵包屑,接過我手中的匣子,說:“走吧,我會幫你照看這個家的。”

我收拾著行李,好像每一件東西都有外婆的氣息,我不忍帶走。我相信,我走後,外婆還會回來的,她會一個人在客廳里寂寞地坐著,等我回來。

我只簡單地將自己的衣服裝進背包里,然後,再到外婆房間裡環視一周,一切都是原樣,我有點滿意。我正準備出去,突然看到箱子上的那個大皮匣子,裡面裝著一把小提琴。外婆從不讓我動它,仿佛那裡面裝的不是一支小提琴,而是一個魔鬼。

這一定是外婆的心愛之物。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匣子,眼睛不由一亮——那是一支精美的小提琴,紅褐色的身子閃著好看的光澤。我禁不住把它取出來,笨拙地架在脖子上。我沒學過,試著拉了兩下弦,很刺耳。

看來是個很難駕馭的傢伙,我決定把它帶走。

我背著背包,提著匣子,站在客廳里和外婆道別。外婆在牆上,比以往高出許多,俯視著我,眼裡是那種不變的慈祥。我滕出右手輕輕揮了揮,她好像對我笑了一下。我心裡一驚,說:“外婆,我要到蘭亭市去了,你要常去看我呀。我的地址你記得清楚嗎?算了,我還是給你留一個吧。”

我又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在接到電話時,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她是在痛苦,還是在尋找理由。反正在片刻之後,她就說出了不能回來的理由:蘭亭市非典嚴重,妹妹因發燒,正處在觀察期;公司領導不讓離開,否則視為自動辭職,她不想丟掉工作;爸爸也忙,主管的項目正在招標……

我相信她說的都是事實,但在我眼裡,沒有什麼比外婆更重要。而在她們眼裡恰恰相反。

外婆的後事是張叔叔一手操辦的,包括我到蘭亭市的火車票,他都給我買好了。

外婆不在了,這個家也就不存在了,我別無選擇,只能到蘭亭市投靠父母。外婆曾不止一次勸我到蘭亭市去,說我跟著她在小鎮上呆著,沒什麼出息,到蘭亭市可以見大世面。任她把牙磨光,我就是不肯。她只能嘆我天生是個牛脾氣。

嘆息還在耳邊,我卻要出發了。我心裡知道,外婆其實是捨不得我走的,但她又不能留我,怕誤了我的前程。她生活在這種痛苦之中,而今,痛苦終於解脫了,是通過她自己的手做到的。她抽掉了自己的針管,她以為那樣就可以抽掉我心中的牽掛,她萬萬沒想到,她連我的心也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