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爺爺

今天是我爺爺三周年的祭日。

記得那也是一個陰冷的冬日,我接到了爸爸的電話,讓我回家一趟,他電話里什麼也沒說,我的眼淚卻流了下來:想是我爺爺的大限到了。半個月前的一個周末,我急急地往老家趕,雖然父親說爺爺的病還算穩定,工作忙就不用回家了,但我卻覺得我必須回去。我在鎮上買了些冰糖桔,來到爺爺的床前。幾個月不見,爺爺已經形容槁枯,眼睛和兩頰都深深地凹陷了,話也不怎么講得清,神志卻是一般清晰,聽到奶奶說是我來了,就要起來,卻是不能如往常般起身了,只能用很輕的聲音急急地說:工作很累的,爺爺好的,不用來的呀。我說不出話來,剝了桔子給他吃,他很高興地吃了幾瓤。只聽得奶奶說,已經好久沒吃東西了,知道是孫女買的,他才吃。我在爺爺的床前坐了許久,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的爺爺。

生老病死雖是人之常情,卻縱是出家人,能沒有悲憫之心?何況我等俗家子弟,更何況我是爺爺身邊長大的他老人家留在世上唯一的孫女。

關於爺爺的記憶,應是很久遠了。

我的相貌上有兩個特點,一是寬額,一是高鼻樑。前者傳自爺爺,後者傳自奶奶。可在我幼小的記憶里,爺爺總說我的高鼻樑是他捏出來的。後來也在我的幾個姑媽及我父母那裡聽說過很多次,說是爺爺喜歡抱著我穿街走巷,不時還給我捏捏鼻樑,笑著說:捏捏就高,捏捏就俏。從此,可見他老人家對孫女的歡喜之心。

爺爺是個勤勞之人。用父親的話說,從爺爺六十歲起,他其實不用再幹活了。因為那時我的父母已經外出做生意,收入的一小部分就足夠維持一個家庭的開銷(那是在八十年代初),而且父母已經把田地讓給了我的大伯父(父親的堂兄)耕種。可是爺爺依舊是閒不住的,春天,他和奶奶要採茶做茶,做不完的還可以拿到收購站賣,還要種各式我們愛吃的時令蔬菜。秋天他會上山砍柴,會做醃白菜,還取出老南瓜的仔炒了給我們解饞。他最拿手的是在老家院子的不大的菜地里能種上我們愛吃的各種小菜,還養了一群雞鴨,不會弄髒院子,過年時,父親的各個兄弟姐妹家都能分得一份內容詳實的年貨。現在想來,大概再沒有比那更為貨真價實的綠色食品了。

爺爺又是個愛美之人。記得在我十歲那年,我家般了新居,新居有個大院子,爸爸除了給爺爺辟出一方小小的菜地之外,全種上了各式花草,其中有些還是農村人家很少見到的品種,比如郁李。那時父母在外做生意,一年難得回來幾次,我想,這花園到了爺爺手裡會不會搖身一變成菜園?然而我的爺爺卻是個極有情趣也懂得審美的老農,他不但把我父親種的花草侍候得十分停當,還自己開發了一些新品種。他在院子門口種上了紫藤,讓它們肆意生長,纏繞上整個門庭,待得花期,進出聞香,抬頭賞花;他在門前兩邊各種大朵的波期菊和美人蕉,一年開花不斷,是我家迎賓的仙子;他還搭了葡萄棚,說是好讓我們姐妹幾個七夕乞巧。待得春末花開盡,他在菜園一角種的蒿菜出了一片類似野菊的黃花,我們不愛吃蒿菜他也不惱,想來是看看這成片的花也好。爺爺雖是農民,也經常做著農事,卻也把自己收拾得非常整潔。他自幼學過裁縫,喜歡穿對襟衣裳。

爺爺還是個自信之人。爺爺每帶著我們做一件事,總是先讓我們感覺到滿滿的自信。他喜歡做菜給我們吃(一般是紅燒肉之類),每次做菜時他就說:一定很好吃的,到時候你們要多吃點。我們開開心心地吃,他就在一旁開開心心地看,還不時說上一兩句:我說很好吃吧!十三歲起我上中學要住校,爸爸不能常來接送我,我學會了騎腳踏車,但我一直學不會在腳踏車后座上如何把米、菜、衣服、書本等一袋子物品牢牢地固定。每當這時,爺爺就來幫我扎,一邊扎一邊跟我說:你放心好了,保證掉不了。說得我心裡很踏實。雖然有時因為泥路不平,太多的震動使得繩子還是未完成使命就鬆綁了,但到了下一次離家,爺爺再次邊扎邊說“保證掉不了”時,我還是會從他這兒領了這份自信上路。

也許正是因了爺爺的勤勞、愛美和自信,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才擁有了完整的人生起步。現在想來,當時我和我的兄弟姐妹跟了爺爺奶奶住在鄉下,父母們都在外做生意,終年不著家,我們算得上標準的留守兒童、留守少年。但當年的我們過得很快樂,完全沒有現在媒體所言的留守兒童的孤獨與困惑。若是給我一個下午茶的時間細細回想,我回想最多的,還是幾年農村生活;若是可以讓我重返少年,我仍舊願意回到我的爺爺身邊度過。

一直到我考上大學,我幾乎在爺爺奶奶身邊度過了我上學之外的所有時間。

工作之後,我很少能有機會回家,但每次回去,我必去看望我的爺爺奶奶。他們年邁了,漸漸地不再那么利索了,但我每次去,他們總還是要張羅著給我做些好吃的,還殷切地留我過夜,我卻因為已經習慣了城市生活而總不能如老人的願。現在想來,我是多么的後悔。

一年又一年地過著忙碌的生活,也不時會想起老家的親人,過年過節也總忘不了買些東西給老人們,甚至給個紅包讓他們高興高興,可是,中國的節日雖多,能讓我回家的時間卻總那么短促。而我分明看見,老家院子裡,我的年邁的爺爺奶奶,坐在藤椅里,或照著暖暖的太陽,或望著綿綿雨絲,念叼著他們的每個兒孫,盼著我們能出現在他們眼前,每天每天。

雖然爺爺離開我們已經三年了,可我一點都不能忘了他,他的一頭短短的白髮,還有他總是慈祥的笑臉。

後記:小時候看張愛玲的書,記得最牢的一句是:出名要趁早。大概彼時年少的我想得最多的也是如何能夠“不凡”。然而到了而立之年,得知出名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並不是人人可為之。看時間流逝,看親人們老去,我總對自己說:孝敬要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