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有夢書當枕

琦君  

 讀書需要一種心境。安然的心緒以及寧謐的氛圍,都可以將我帶入那種既恍惚空靈有旖旎美妙的境界中去。在一種如詩的意境中讀書,心靈會像熱水裡的新茶一般絲絲縷縷地舒展開來,抑或會感到那個溫暖的杯底從心房間熨過,熨開心上的每一條折皺。

心境搖曳不可讀書,功利浮躁不可讀書,靈魂紛亂不可讀書。讀書需要靜下心來,心無旁騖,仿佛先人於樹下禪定,風聲雨聲車聲馬聲,無一入其耳,酒色財氣,無一動其心。其中境界如徐燕謀贈錢鍾書先生的佳句:“北海西山都可戀,我來只為讀奇書。”

於幽美如詩情琴韻的意境之外讀書,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想起一位偉人青年時錘鍊自己,專揀市聲嘈雜之處讀書,常激賞讚嘆,這種大境界,非常人所能修得。看來,片刻寧靜,一室溫馨,對讀書人是何等重要。求生存的匆促步履,打亂了眾生心靈的止水。愛,於時光的余白處,慵讀幾頁小書,犒賞一下乾渴的靈魂,總不為過吧?可是家務勞動、友人來訪、子女教育以及電視喇叭的恥噪使你無處躲藏,只好繳械投降。日常的喧囂里,早已不進須臾的寧靜。

所以深夜是最宜於讀書的時候。這時,人已去,茶已涼,片刻前還熱鬧非凡的斗室驟然躊靜。家人睡熟,喋喋不休的電視也早已啞然無聲。月華似水,佳期如夢,捻亮床畔一盞青燈,取一個舒適的姿勢,或躺或坐,或半躺半坐,羅埝掩住個半身子就可以了。是否舉頭望明月或者從記憶深處覓出幾行古詩是自己的事情,這樣很容易沉浸於讀書的心境中去,而自己竟然還渾然不覺。

書是選好的,就安在枕下,不必提議從書架上查取。用不著書籤指路,一下就能翻到要看的地方,對於一個真正的讀書人來說,這動作就該像手巧的售貨員取貨一樣嫻熟。不緊不慢地接著昨天的看,若是情節極佳的小說,可以一口氣讀上三五十頁;若是散文,品上幾篇也就夠了,不必太多。像少年時讀書那樣,不眨眼看到明天,那樣是不可能的。明天一早,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等待著我。學生時代焚膏繼晷的苦讀對我來說已成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奢移。不再去想那些,用寧靜的讀書為每日的繁忙畫上一個優雅的休止符,已經令我感到自豪,哪怕唯讀三五頁,也已滿足,關鍵是活得一份安然的心境,心甘情願地做精神麥田裡最後的守望者。

想起英國作家阿斯查姆在《校長》一書中回憶他最後一次拜訪簡.格雷夫人的情景。那天天氣很好,格雷夫人的父母正在遠處的花園裡遊獵,笑鬧之聲由窗子潛入寂靜的室內,而格雷夫人卻獨自靜坐在窗子旁,閱讀柏拉圖記載的蘇格拉底關於死亡的精彩篇章。作家十分好奇,格雷夫人回答作家說:“他們在花園裡得到的全部快樂,遠遠不及我在柏拉圖的書中得到的多。”“索物於夜室者,莫良於火;索道於當世者,莫良於典。”這是漢代學人王符在《潛夫論》中所論說的話,信然。至於“華夏之大早已安放不下一張寧靜的書桌”的悲觀論調,只抱以幽然一笑。

我常常被書感動著,被友情感動著,被鼓勵感動著,被忠誠感動著,被美好感動著,被優秀人物感動著,被思想家感動著,被科學家感動著,被文學家感動著。書與我就像是流水與乾裂的土地,書與我就像天空與小鳥……

窗外夜色漸深,疲倦漸濃。合上書本,塞於枕下,坦然入眠。三更有夢書當枕,縱然明日有萬劫不復的災難等著,在夢鄉里,仍會氣息如蘭的一枕書香而露出一絲無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