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母親送我上學

少年時我的功課很好,老師們都很喜歡我。後來由於文革動亂和父母病痛的原因,我變得有些不想讀書。上國中時,每周從家裡帶一竹筒鹹菜到學校下飯,就是吃得發了霉也不能丟,丟了就得吃白飯。星期六回到家中,星期天就再不想回學校了,特別是在雨天:我擔心在這樣的鬼天氣里父親放牛會淋病,母親又會心絞痛發作。家裡的柴水小弟會不會照應。戀家情結深深困擾著我。

那些個雨天離家的情景,我會記得一輩子的。

屋外下著雨,我還坐在自己的房間裡發獃,風呼天搶地的刮,雨打在屋前的古樟樹密匝的葉片上像刺啦啦煎油餅的聲音, 心就被這聲音攪碎了,淚花不自覺地儲滿了一眼眶。拎著行李在屋裡轉來轉去,就是不肯出門。

這時總是母親進來催促我,她手裡拿著兩把油布傘說,再不走,天黑前  趕不到學校,這山路你又怕走。要不明天早些去,我早些做飯……我不等母親說完,就連忙說我就走。語氣中有些酸澀的味。我接過母親手中的傘,撐開,走進茫茫的雨幕。母親跟身出門,撐開另一把傘,走在我身旁。

冷冷雨聲充塞整個大地,溟溟暮色似乎也從雨外青山圍合上來。只有母親溫暖的呼吸聲如此近地貼在耳畔,我不爭氣的眼淚,終於一窩子滾落下來。我不能讓母親看見,扭頭望著青山之外,抬手飛快擦掉臉頰上的淚水。母親想必知道,但她不點破,她一點破,這個黃昏我就不會再去學校了。母親心中悽苦,受了一輩子的窮,指望兒子有出息,我從她累得氣喘吁吁的喘息聲中就能判斷。

母親總是在我很害怕的那段山路拐彎處不聲不響地停下腳步,站在風雨中目送我走遠。母親什麼時候止步我當然知道,我不敢回頭,我一回頭,就無法控制本來就有點失控的意志。只有我走了一段山路,等雨幕迷離了我們的面部表情,我才敢回頭。這時的母親就像一個滿懷憧憬的小女孩目送她在激流中遠去的小紙船,心中實在舍不了,可她又想依靠這隻紙船寄託她遙遠的夢。母親生怕她有一點什麼閃失耽誤兒子的學業。

母親依舊站在山彎處,她舉著傘,瘦弱的病體被傾斜的風雨勾勒出風燭殘年的輪廓。母親快四十歲生我,我頭上有五個姐姐(夭折一個),一個哥哥,腳下還有一個小弟。多子的操勞,使母親渾身都是病痛,我十三四歲上國中時,母親就顯得很蒼老了。望著母親剪影的後邊是雨中依稀的村莊,村莊在雨中也像蒙上了一層憂傷別離的情緒。我的淚水又一次奔涌而出。我掉頭拔腿跑起來,在轉過山坳的時候,還聽 見母親“在學校好好讀書,聽老師的話”的叮嚀,從我身後的雨中傳來。

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為什麼,少年時每次雨中分別都會弄得像生離死別,想起來就揪心。今天我也五十多歲了,母親離我而去也快四十年,想起母親風雨中送我上學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母親是在我還沒長大成人的一個寒冷的冬天帶著遺憾離去的,她老人家到底還是沒有等到兒子出息的一天。我多想母親今天還能拄著拐杖在風雨中送我上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