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中,奶奶的臉

地里的菊花開了,那么白,那么美,肅秋時節,在微冷的晚風中輕輕地搖曳著。

一抹血色殘陽像一株藤草爬滿了西邊的天空,在蒼頹的夜幕中漸漸地渙散。

那是我見到過的最美的夕陽,那么淒清卻那么美。白的菊,紅的霞,紅與白是最蒼白的映襯。

爺爺坐在床旁邊,緊握著拳頭,胳膊上那些爬滿歲月紋路的青筋暴起著。他低著頭,哭泣著,像個無助的孩子,我看到了剛強的男人最脆弱的一面。而床上躺著的,正是我的奶奶。她閉著眼睛,安詳地睡著了。我用手撫摸著她冰冷冰冷的手、蒼白而憔悴的臉,一絲涼意刺痛了我心靈最柔弱的地方。我的淚,不停地流下,可是我不敢哭出來,因為我怕吵醒熟睡的奶奶……

我知道奶奶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陪伴了我18年,扶著我走了18年。然而,現在她還是離開了我,再也不回來了。

童年的記憶像零散在夜幕中的歌聲隨處飄散,而奶奶卻一遍又一遍在暮色中喚我將它們拾起。

在我的記憶里,奶奶一直陪著我,不曾離開過。當我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奶奶就一直在我身邊,牽著我的手去田野里看美麗的小花,讓我坐在牛背上“騎馬”。奶奶養了五條牛,每天都要割很多草,她要我乖乖地坐在牛背上不要亂動,看她割草,等到她割了很多很多草,就把它們放在牛背上,然後拍拍我的腦袋:“我的孫子最乖!”她笑的時候,臉上有世界上最美的花朵。等到太陽下山了,她就收起鐮刀,摸摸我的臉蛋說:“牛兒想家了,我們也回去吧。”然後,她叫我坐到最大的那條牛的背上,她牽著拴在牛鼻子上的繩子,往回走,叫我唱歌給她聽,於是我就在牛背上唱著最美最美的兒歌。奶奶說,那是她聽過的最好聽的歌兒。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奶奶就告訴過我,有一天她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奶奶牽著我的手去地里割草,在路邊,我看到了幾朵白色的小花。我掙開奶奶的手,跑過去把它們摘了跑回奶奶身邊,遞給她:“奶奶,你喜歡嗎?送給你。”奶奶接過花,卻把它們扔了。我疑惑地問:“這花好好的,為什麼要扔了它們呢?”奶奶笑著把我抱起說:“這花好看,但奶奶現在不要,等奶奶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時,奶奶就會帶著它的。”我問:“為什麼呀?”奶奶說:“你還小,不懂,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我又問:“奶奶,你什麼時候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呢?那兒好玩嗎?”奶奶撫摸著我的頭說:“那兒不好玩,等到你長得很大很高了,奶奶就去那兒。”我搖著頭說:“那兒不好玩,奶奶你就別去了。”奶奶笑著說:“不去,不去,孫子乖,奶奶永遠都陪著你。”後來我知道那是白菊,弔喪用的。

後來,在我7歲的一天傍晚,我從地里回來後,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奶奶抱著我,摸著我的頭問我舒服些了沒有,可是我一直閉著眼睛,心裡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奶奶說是我的魂丟了,她把我放在床上,一個人跑到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喊:“小雨,乖,回家了,跟奶奶回家……”那呼喊聲一直留在我記憶里,一次又一次把我喚起。

再後來,奶奶很老了,皺紋爬滿了面容,承載了幾十年的風雨,她不再是那個夕陽中牽著上面坐著她孫子的牛滿臉微笑回家的奶奶,我也不再是牛背上的那個唱著最好聽的兒歌的孩子,我上了高中,每月才回家一次,對奶奶來說看孫兒一眼都要一個月,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殘酷,因為屬於奶奶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她得了病,醫院裡確診為肝癌晚期。

奶奶的視力漸漸壞了,站在她面前的我,如同斑駁的樹影一般,慢慢淡去,淡去、消逝……因為屬於她的歲月注定那么少。

後來的後來,奶奶帶著不捨離開了,無論我怎么呼喚也喚不回了,因為她真的走了,去了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流了許多淚,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奶奶而流。

地里的菊花又開了,那么白,那么美,在斑駁的夜色中開得那么絢爛,奶奶,好看嗎?這全都是我送給你的。

奶奶走了,她的愛卻永遠留在我心裡,我總是不經意地回想起這樣一幅畫面,夕陽中一個滿臉微笑的奶奶,牽著一頭牛,走在回家的路上,牛背上坐著一個孩子,那孩子唱著歌,最美最美的歌,奶奶說,牛兒想家了,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