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交友

人的一生,不可能局於一閾,總要外出闖蕩與謀生,因而,認識親人圈子之外的人,我們不妨稱之為“交友”。如何交友,交什麼樣的友?見仁見智,以我觀物,從來就沒有一個統一標準,我們通常以好壞來定論,但結交時誰又真識對方好歹呢;以性情來擇友,但結交時自己的性情是否繁雜呢;以機緣來論交,但結交時此機緣可能為人家預設的呢。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很多時候交友,是一個恝著一個來的,漸漸地一夥人就聚成圈子,比如牌友,酒友,釣友,票友……龍蛇雜處,驥犖並陳,同趣也罷,同臭也罷,大家隱忍不發,相安無事。性情不相合,雖成交往也徒然。一個人的需要多種多樣,結識的朋友也相應的類別繁多。譬如,賞花須結豪友,觀妓須結淡友,登山須結逸友,泛舟須結曠友,對月須結冷友,待雪須結艷友,捉酒須結韻友。我擇友並不苛刻,刎頸之誼是笑談,莫逆之交是奢侈,志同道合也難得,酒肉朋友忒實在,罔論感情深淺,趣味相投則傍酒依肉來點痛快,即使某天生分了,翛然而去,亦不過於傷感。不像孔子論交友,什麼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什麼損者三友(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還說什麼“無友不如己者”。標準太高了,太不現實,萬難,太把自己當人物了。我們自己匪屬此類,焉能結交如此高潔之益友?損友雖不欲交,若結識時不深悉其稟賦,偏偏又混跡了多年,一時斷然捨棄也有所不忍。一個人不可能爛癰般爛透底的,再壞,他也有自己的狐朋狗友。有時,一個“匪人”,他的朋友比一般人更多,三教九流,呼風喚雨;比一般人還高檔些,官宦士吏,觥籌交錯。所以,交朋結友,並不像名人先賢說得那樣純潔,什麼朋友如書,友情若蘭馨,“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也沒有顯貴那樣孤寂,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如康熙帝“九重三殿誰為友,皓月清風作契交”。我們本是平凡之人,交友也當擇引漿賣車之流的平庸之輩,恰如賈平凹所說,朋友是磁石吸來的鐵片兒,釘子,螺絲帽和小別針,只要願意,從俗世上的任何塵土裡都能吸來。“大哥二哥麻子哥,大家臉上差不多”嘛,無須動不動搞成“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那般自殘。談戀愛,不管將後能否擁有,但相處之時還是傾心以待的,抱著玩玩的心態只是紈絝獵艷約炮而已。交友也很真心誠意,也願情誼綿延,抒寫人生一段佳話。所以鞏固友誼比結交更重要,就像婚後比婚前更須小心呵護,精心經營一樣。世間信人不多,所以信友不多,要維持友情,保持溫馨,最關鍵的還是適當的距離。有一個著名的豪豬哲學:一群豪豬在寒冷的冬天相聚取暖,靠的太近了豬刺互扎,靠的太遠了,又不能達到相互禦寒的目的。只有在彼此保持一定的距離,相互不傷害的前提下,才能共同保持豪豬群體的溫暖。時常膩在一起,搜羅話題,詹詹無味;酒酣面熱,偶爾牴牾扞格,則相看兩厭。子遊說:“朋友數,斯疏矣。”“數”是“屢次”的意思。你有事沒事總是跟在朋友身邊,雖然看起來親密,但離你倆疏遠也就不遠了。距離和獨立是一種對人格的尊重。朋友往來過於頻繁,貌似兩情款密,實則膩煩不過,是很容易造成疏遠的。最好是友誼可能是念著時他來了,走了後還想著他再來。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何若相忘於江湖焉。中國數千年文明史,最值得追捧的友情階段,當屬魏晉時期了。那時的人風雅、清高、任誕、豪氣、簡傲又讓人莫可奈何。最起碼出了一個高自標持、肆意酣暢的“竹林七賢”。荀臣伯在胡賊攻郡之際,不忍撇下病友而要求“身代友命”。管寧因華歆讀書不專心而割席分坐。司馬昭想跟阮籍攀兒女親家,阮籍卻連醉六十天,就是不與之結交。王徽之雪夜乘小舟去訪問戴逵,經行一夜到了朋友門前敲也不敲轉身就走了。嵇康與向秀叮叮噹噹地打鐵,可以一整天岑寂無語……王戎嘗云:“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高興或惱怒)之色。”那時的人都好像有點神經病,可能是服用五石散所致,可能是清談之風所致,也可能是在政權更迭頻繁下遠禍害所致。但是時,我以為人性流露得最徹底,標榜得最充分,比春秋戰國的死士更灑脫,比唐代的名士更張狂,比明清的庸儒更頹廢。鞏固友情要誠心,真心,恆心,平常心,更要有雅量,似水一樣能含一些污納一點垢,此之謂有容乃大;能進諫雅言,中以繩墨,又要適可而止,“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論語·顏淵》)。對朋友勸諫最要不得的是板起面孔,老氣橫秋,一副教官樣,而且再三就一件事“替天行道”,好像人家腦殘了一樣。若不接納,則抱怨“好心成了驢肝肺”,以為人家護短,可在受者,實為此“心”已老已毒,可能還不如驢肝肺了。不對朋友之事漠不關心,也不大包大攬,哪怕老大罩著,北約許多國家也對美國的自以為是和指手劃腳異常感冒。朋友念我千百遍,我當朋友是初戀,什麼也聽從,什麼也插手,也要細究,似也無趣得很。朋友有通財之義,這話是說給大憨聽的,不可置信。有人說過,你可以向朋友借任何東西,但不要言錢;還有一句話是,若要失去友誼,就向朋友借錢然後裝著忘了。可見,朋友再親,也沒有錢親。邱吉爾說得中肯:“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所以交友固誼不僅要情,更要有錢。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難何曾見一人。馮援聲稱食無魚,出無車,居無屋,有要挾主子之意,若是對朋友,誰還敢那么賤?總想揩人家的,而無錢回請,還是回家獨自吃老米的好。有了錢,就有了酒有了肉。有了酒肉,是朋友的當仁不讓,“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不是朋友的也敢來蹭一蹭,須臾新交若故友。酒足飯飽後,朋友一般是來用的,沒有用處誰也不會耽心去交一個沾光揩油的。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是說給國小生聽的。泱泱人流,不是勢交,便是利交。國人好聚飲,雖便宜了酒店飯館,可有一條瓷實的好處——大家有關係了。此後,有熟人好辦事,去某某處,我有“哥們”;要走後門,我有“姐們”,於是請“們”們幫忙,對方也多半不好意思拒絕。有人說,一個中國人,沒有自己的圈子,就等於沒有自己的生活,就等於徹底脫離了社會,就成為了一個天外來客,就成為了一個被社會不能容忍的人。所以,我們都熱衷於組織圈子,在圈子裡阿彌陀佛,悠哉游哉。交友是有用的,但也不可亂用。朋友不借錢,不幫忙,不順從,你生氣,不僅說明你無用,還說明你缺文化。“人情,人情,在人情願”,宋江這話在理,睏乏窮急時,兄弟、夫妻都各顧各,又豈能苛責朋友?桃園三結義,有點天真。歷久彌新,那是少年時的鐵哥兒們。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人流涌動,關山遙隔,友情漸老,曾經的好友融化在記憶里,新的“友情”雖可能接二連三地倏現,可人到中年,這種友情怎樣也鐵不起來,只能保持適當的距離和優雅的欣賞,這也許正是中國古代所謂的“素交”吧。酒柬燈灺,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當友情結束時,傷春悲秋,睚眥狠辭,遂成冤仇了,實沒必要那么大動作。能不能輕輕地揮一揮手,像作別西天的雲彩,就看各人的修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