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大多數人沒有見過。誰會靜靜地注視一會兒父親躺時的樣子呢？我們都太忙了，沒有時間。
而我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情況下見到的。好壞仰臥的側面太讓人震撼以至於讓我永生難忘。
不得不承認，父親會躺下來，是因為被我氣得胃痛。
氣氛變得乾巴巴，像縮了水的舊衣服，把我的視線擠壓到父親身上。
他的身體連成了一條曲折不平的線，好像讓歲月踩了幾腳。中間一塊很大的凸起，像是一團發酵的麵包，臃腫地述說一個中年男人已顯出的病態。壞了一個燈泡的日光燈慘白地打在他的臉上，讓我不禁湊過去仔細看了看--父親居然生了眼袋！而且是又深又長的眼袋，為什麼我之前沒有注意到？是否是因為我太久沒有注意到他的臉？這個眼袋好像是突然跳出來用來指責我的。我羞愧地退了回去。眼睛卻又差點逼出眼眶，就是這樣不平的曲線，撐起了一片天啊！大大小小的責任在這上面起起浮浮，讓這個男人突然有點累了。
那一瞬間，我恍然覺得，父親會躺下來，只是想睡一覺而已。
這時我想到了年初時爺爺去世時的情景，爸爸握著爺爺的手看著這個老人帶著病痛離世，那時他也一定在他父親仰臥的側面里看出了些什麼，記憶從他眼前一幕幕飛過，他想伸手去抓，卻抓不住了，隨著這個男人的離去，他再也無法體味到那份沉甸甸的愛了。
思及此，我飛快地去抓住我父親的手。我慶幸，此時我還可以抓住那個最愛我的人的手，我還可以去抓住那些回憶。也許等再過十幾年、幾十年這些就都沒有了。總有一天我會獨立，會離開父親，也同時會失去他的關懷。到時候，我該如何哭訴呢？沒有人會在下雨天開車來接我了；沒有人會在我不開心時逗我笑了；沒有人會買來我最喜歡的禮物了；也沒有會對我說："孩子，別怕，有我在呢……"父親的存在，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幸福符號，我怎么能就此放手，讓這個男人再為我傷心了呢？
霎時我感到一千個手指在戳著我的脊樑，直指我的不孝。我總是忽略我的父親，在此之前我甚至連他的眼袋、他仰臥的側面都不甚清楚，而我現在又能做什麼呢？我只能懺悔自己的幼稚、不懂事，只能一點一點去關注，去愛我的父親，但是這份愛，我需要怎樣還清才能洗滌壓在我身上的沉重負罪感呢？
這時，我的父親睜開了眼，他對我說："孩子，你怎么哭了呢？"
我一抹臉，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2
《浮士德》中惡魔告訴上帝，這世界的黑暗不會改變。怪，就怪我有一雙惡魔的眼。
但，我還是不能像魔靈一樣無牽無掛，我還流連了一點愛，包裹在我的心裡。
昏黃的高大路燈下，瑟縮著一個矮小的人。像是達緹特流暢的鋼筆畫，銘刻著愛和不捨。
我不喜歡爺爺。
爺爺眼睛不好，腿腳也不靈便。平時連倒開水都是奶奶做的。我也不知他眼睛為何不好，從何時起始。反正自諳事起，我就只吝於這么一點於他的了解。
爸出差了，爺爺一個人在家，我在外面上課。
上課在一個七拐八變的舊西安的小巷裡，巷口只有一個幾近塌倒的高瘦路燈。
我關上門，向同學們一一招手。外面天又黑又下著雨，同學們都撲進家長的懷抱里，躥上家長的車。
我閉上眼，畫面應是有一個慈祥的人穿著厚實的棉襖來接我，給我寒喧幾句，陪我回家。
現實是我一個人在門口寬泛著希望，看人們潮汐一樣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