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說耍單兒的鳥飛不遠。
他果真就沒撐完這個冬天,沒能看到我種的麥子的成熟。
但院子裡卻到處都留下了他的痕跡,斑駁的茅草屋牆。有缺口的青花瓷碗,矮木墩,拴牛橛,黃膠鞋。這些都是他活過的證據。
爺爺走後,清河村落了一場很大的雪。狗頭崗上二人深的溝都被填平了,這是我記憶中最大的一場雪。
卻不冷。這是爺爺留給我的最後一份溫暖。
開春,父親在院子裡做了些改造,推倒了茅草屋。三個人住原先五個人住的地方。總顯得空蕩蕩的。
原野添新綠的時候,麥地里的雜草也開始茁壯起來。叢生的雜草瘦弱了我的麥子。我拎出了農藥,信誓旦旦。
父親說,還是用鐮刀剜吧,麥子是人吃的東西,有藥在上面不好,再說把草割回來還能餵牛。
我以為我一個十八歲的壯小伙,有活蹦亂跳的生命,強健的臂膀,可以乾所有農活,卻沒想到田裡的這一點兒雜草我都難以奈何。
父親翻箱倒櫃找出了兩把銹跡斑駁的鐮刀。那是爺爺留下的,刀柄被他粗糙的手掌擦磨得很光滑。他曾用這把鐮刀餵飽了牛,撐起了這個家。
父親一邊磨刀一邊說,這鐮刀都快勩沒了,我們該買新的了。
我們確實該買把新鐮刀了。
除完雜草,我的麥子開始昂首挺胸,我站在田塍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清明前後,我在麥地旁栽了棵小槐樹。從村口移來的小苗。它或許會在若干年後遮天蔽日,澤被後世。當然這都是後話,我現在只想讓它陪陪我的麥子,僅此而已。
除此之外,我還學表爹扎了個稻草人,我管他叫麥田守望者。倒不是為了趕麻雀,只是覺得麥田裡立個稻草人很好看。至於麻雀們,應該以害蟲為主食,也因此幫了我不少忙,如果偶爾換換口味嚼兩粒麥穗也是應該的。
整個春天風調雨順,雖然電視裡的天氣預報總不準確,但是雨下得很及時。
當第一聲蟬鳴響起的時候,青蛙撲通入水驚醒了午睡的老水牛。我開始打掃麥場,掃掉陳年的腐草,發霉的鳥糞,沙石塵土。我常常花上大半天的時間重複這個單調而乏味的簡諧運動,然而一陣狂風,一場暴雨,就可以即刻毀掉我半天的成果。大人們說人定勝天,我總覺得這只是安慰,我們永遠都贏不了天,除非天自己塌下來,換句話說,我們也沒必要勝天,贏自己就行了。
麥田旁的水溝里漲滿了水。爺爺生前告訴我說這溝里的水是從東海引來的,是小龍女的眼淚,有靈性,澆了什麼就豐收什麼。我當時已經接受完了國家九年的培養,知道這是迷信,卻還是噢了一聲並使勁地點頭。
我蹲在田塍上胡思亂想,麥子在旁安靜地瘋長。
初夏沒什麼農活,人們聚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打麻將。男人們聊錢,聊小麥的價錢,王五家的女人。女人們聊家,聊八毛錢一袋的醬油,集市上新來的布料,菜園裡的那些辣椒、黃瓜、西紅柿。慢慢流淌的時間裡,麻將被搓得嘩啦啦響。
我兒時的玩伴們開始陸陸續續登上南下的火車,逐夢或碎夢去了。我不想去,小六子卷了鋪蓋到我家連勸三天,我只回答了他一句話,我不會走的,我的麥子還沒熟。
小六子說,你真是死狗托不上牆頭去。
人各有志,我不喜歡摩天大廈。
我曾經看到過山溝里開出了比山坡上好看一百倍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