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三 趙六老舐犢喪殘生 張知縣誅梟成鐵案


忽又過了七七四十九,趙六老原也有些不知進退,你看了買棺一事,隨你怎么,也不可求他了。到得過了斷七,又忘了這段光景,重複對兒子道:“我要和你娘尋塊墳地,你可主張則個。”趙聰道:“我曉得甚么主張?我又不是地理師,那曉尋甚么地?就是尋時,難道有人家肯白送?依我說時,只好撿個日子送去東村燒化了,也到穩當。”六老聽說,默默無言,眼中吊淚。趙聰也不再說,竟自去了。六老心下思量道:“我媽媽做了一世富家之妻,豈知死後無葬身之所?罷!罷!這樣逆子,求他則甚!再檢箱中,看有些少物件解當些來買地,並作殯葬之資。”六老又去開箱,翻前翻後,檢得兩套衣服,一隻金釵,當得六兩銀子,將四兩買了三分地,餘二兩喚了四個和尚,做些功果,雇了幾個扛夫抬出去殯葬了。六老喜得完事,且自歸家,隨緣度日。
修忽間,又是寒冬天道,六老身上寒冷,賒了一斤絲綿,無錢得還,只得將一件夏衣,對兒子道:“一件衣服在此,你要便買了,不要時便當幾錢與我。”趙聰道:“冬天買夏衣,正是那得閒錢補抓籬?放著這件衣服,日後怕不是我的,卻買他?也不買,也不當。”六老道:“既恁地時,便罷。”自收了衣服不題。
卻說趙聰便來對殷氏說了,殷氏道:“這卻是你呆了!他見你不當時,一定便將去解鋪中解了,日後一定沒了。你便將來胡亂當他幾錢,不怕沒便宜。“趙聰依允,來對六老道:“方才衣服,媳婦要看一看,或者當了,也不可知。”六老道:“任你將去不妨,若當時只是七錢銀子也罷。”趙聰將衣服與殷氏看了,殷氏道:“你可將四錢去,說如此時便足了,要多時回他便罷。”趙聰將銀付與六老,六老那裡敢嫌多少,欣然接了。趙聰便寫一紙短押,上寫:“限五月沒”,遞與六老去了。六老看了短押,紫脹了麵皮,把紙扯得粉碎,長嘆一聲道:“生前作了罪過,故令親子報應。天也!天也!”怨恨了一回,過了一夜。次日起身梳洗,只見那作中的王三驀地走將進來,六老心頭吃了一跳,面如士色。正是:
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
王三施禮了,便開口道:“六老莫怪驚動!便是褚家那六十兩頭,雖則年年清利,卻則是些貸錢準折,又還得不爽利。今年他家要連本利都清楚。小人卻是無說話回他,六老遮莫做一番計較,清楚了這一項,也省多少口舌,免得門頭不清淨。”六老嘆口氣道:“當初要為這逆子做親,負下了這幾主重債,年年增利,囊橐一空。欲待在逆子處那借來奉還褚家,爭奈他兩個絲毫不肯放空。便是老夫身衣口食,日常也不能如意,那有錢來清楚這一項銀?王兄幸作方便,善為我辭,寬限幾時,感恩非淺!”王三變了麵皮道:“六老,說那裡話?我為褚家這主債上,饞唾多分說幹了。你卻不知他家上門上戶,只來尋我中人。我卻又不得了幾許中人錢,沒來由討這樣不自在吃?只是當初做差了事,沒擺布了。他家動不動要著人來坐催,你卻還說這般懈話!就是你手頭來不及時,當初原為你兒子做親借的,便和你兒子那借來還,有甚么不是處?我如今不好去回話,只坐在這裡罷了。”六老聽了這一番話,眼淚汪汪,無言可答,虛心冷氣的道:“王兄見教極是,容老夫和這逆子計議便了。王兄暫請回步,來早定當報命。”王三道,“是則是了,卻是我轉了背,不可就便放鬆!又不圖你一碗兒茶,半鍾兒酒,著甚來歷?”攤手攤腳,也不作別,竟走出去了。
六老沒極奈何,尋思道:“若對趙聰說時,又怕受他冷淡;若不去說時,實是無路可通。老王說也倒是,或者當初是為他借的,他肯挪移也未可知。”要一步,不要一步,走到趙聰處來,只見他們鬧鬧熱熱,炊煙盛舉。六老問道:“今日為甚事忙?”有人答應“殷家大公子到來,留住吃飯,故此忙。”六老垂首喪氣,只得回身。肚裡思量道:“殷家公子在此留飯,我為父的也不值得帶挈一帶挈?且看他是如何。”停了一會,只見依舊搬將那平時這兩碗黃糙飯來,六老看了喉朧氣塞,也吃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