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談舊變 玉虛尊者悟前身


看那樓上時,碧瓦瓮地,金獸守肩。飾異寶於虛檐,纏玉虬於巨棟。犀軸仙書,堆捷豹上。馮相正要那捲書來看看,那金光洞主指樓外雲山,對馮相道:“此處盡堪寓目,何不憑欄一看?”馮相就不去看書,且憑欄凝望,遙見一個去處:
翠煙掩映,絳霧氤氳。美木交枝,清陰接影。瓊樓碧瓦玲瓏,玉樹翠柯搖曳。波光拍岸,銀濤映天。翠色逼人,冷光射目。
其時,日影下照,如萬頃琉璃。馮相注目細視良久,問金光洞主道:“此是何處,其美如此?”金光洞主愕然而驚,對馮相道:“此地即雙摩詞池也。此處溪山,相公多曾游賞,怎么就不記得了?”馮相聞得此語,低頭仔細回想,自兒童時,直至目下,一一追算來,並不記曾到此,卻又有些依稀認得。正不知甚么緣故,乃對金光洞主道:“京心為事奪,壯歲舊遊,悉皆不記。不知幾時曾到此處?隱隱已如夢寐。人生勞役,至於如此!對景思之,令人傷感!”金光洞主道:“相公儒者,當達大道,何必浪自傷感?人生寄身於太虛之中,其間榮瘁悲歡,得夫聚散,彼死此生,投形換殼,如夢一場。方在夢中,原不足問;及到覺後,又何足悲?豈不聞《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自古皆以浮生比夢,相公只要夢中得覺,回頭即是,何用傷感!此盡正理,願相公無輕老僧之言!”
馮相聞語,貼然敬伏。方欲就坐款話,忽見虛檐日轉,晚色將催。馮相意要告歸,作別金光洞主道:“承挈游觀,今盡興而返,此別之後,未知何日再會?”金光洞主道:“相公是何言也?不久當與相公同為道友,相從於林下,日子正長,豈無相見之期!”馮相道:“京病既愈,旦夕朝參,職事相索,自無暇日,安能再到林下,與吾師遊樂哉?”金光洞主笑道:“浮世光陰迅速,三十年只同瞬息。老僧在此,轉眼間伺侯相公來,再居此洞便了。”馮相道:“京雖不才,位居一品。他日若荷君恩,放歸田野,苟不就宮祠微祿,亦當為田舍翁,躬耕自樂,以終天年。況自此再三十年,京已壽登耄耋,豈更削髮披緇坐此洞中為衲僧耶?”金光洞主但笑而不答。馮相道:“吾師相笑,豈京之言有誤也?”金光洞主道:“相公久羈濁界,認殺了現前身子。竟不知身外有身耳。”馮相道:“豈非除此色身之外,別有身那?”金光洞主道:“色身之外,元有前身。今日相公到此,相公的色身又是前身了。若非身外有身,相公前日何以離此?今日怎得到此?”馮相道:“吾師何術使京得見身外之身?”金光洞主道:“欲見何難?”就把手指向壁間畫一圓圈,以氣吹之,對馮相道:“請相公觀此景界。”
馮相遂近壁視之,圓圈之內,瑩潔明朗,如掛明鏡。注目細看其中,見有:
風軒水榭,月塢花畦。小橋跨曲術橫塘,垂柳籠綠窗朱戶遍看他亭,皆似曾到,但不知是何處園圃在此壁間。馮相疑心是障眼之法,正色責金光洞主道:“我佛以正法度人,吾師何故將幻術變現,惑人心目?”金光洞主大笑而起,手指園圃中東南隅道:“如此景物,豈是幻也?請相公細看,真偽可見。”馮相走近前邊,注目再者,見園圃中有粉牆小徑。曲檻雕欄。向花木深處,有茅庵一所:半開竹牖,低下疏簾。閒階日影三竿,古鼎香菸一縷。茅庵內有一人,疊足暝目,靠蒲團坐禪床上。馮相見此,心下躊躇。金光洞主將手拍著馮相背上道:“容膝庵中,爾是何人?”大喝一偈道:“五十六年之前,各占一所洞天。容膝庵中莫誤,玉虛洞裡相延。”向馮相耳畔叫一聲:“咄!”馮相於是頓省:游玉虛洞者,乃前身;坐容膝庵者,乃色身。不覺夫聲道:“當時不曉身外身,今日方知夢中夢。”口此頓悟無上菩提,喜不自勝。
方欲參問心源,印證禪覺,回顧金光洞主,已失所在。遍視精舍迦藍,但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