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九 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報旗鈴

  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報旗鈴
詩曰:
世間何物是良圖?惟有科名救急符。
試看人情翻手變,窗前可不下功夫!
話說自漢以前,人才只是幸薦徵辟,故有賢良、方正、茂才異等之名;其高尚不出,又有不求聞達之科。所以野無遺賢,人無匿才,天下盡得其用。自唐宋以來,俱重科名。雖是別途進身,盡能致位權要,卻是惟以此為華美。往往有隻為不得一第,情願老死京華的。到我國朝,初時三途並用,多有名公大臣不由科甲出身,一般也替朝廷乾功立業,青史標名不朽。那見得只是進士才做得事?直到近來,把這件事越重了。不是科甲的人,不得當權。當權所用的,不是科甲的人,不與他好衙門,好地方,多是一帆布置。見了以下出身的,就不是異途,也必揀個憊賴所在打發他。不上幾時,就勾銷了。總是不把這幾項人看得在心上。所以別項人內便盡有英雄豪傑在裡頭,也無處展布。曉得沒甚長筵廣席,要做好官也沒幹,都把那志氣灰了,怎能勾有做得出頭的!及至是十進士出身,便貪如柳盜跖,酷如周興、來俊臣,公道說不去,沒奈何考察壞了,或是參論壞了,畢竟替他留些根。又道是百足之蟲,至死不僵,跌扑不多時,轉眼就高官大祿,仍舊貴顯;豈似科貢的人,一勾了帳?只為世道如此重他,所以一登科第,便象升天。卻又一件好笑:就是科第的人,總是那窮酸秀才做的,並無第二樣人做得。及至肉眼愚眉,見了窮酸秀才,誰肯把眼梢來管顧他?還有一等豪富親眷,放出倚富欺貧的手段,做盡了惡薄腔子待他。到得忽一日榜上有名,掇將轉來,呵脬捧卵,偏是平日做腔欺負的頭名,就是他上前出力。真箇世間惟有這件事,賤的可以立貴,貧的可以立富;難分難解的冤仇,可以立消;極險極危的道路,可以立平。遮莫做了沒脊樑、惹羞恥的事,一床棉被可以遮蓋了。說話的,怎見得如此?看官,你不信且先聽在下說一件勢利好笑的事。
唐時有個舉子叫做趙琮,累隨計吏赴南宮春試,屢次不第。他的妻父是個鐘陵大將,趙琮貧窮,只得靠著妻父度日。那妻家武職官員,宗族興旺,見趙琮是個多年不利市的寒酸秀才,沒一個不輕薄他的。妻父妻母看見別人不放他在心上,也自覺得沒趣,道女婿不爭氣,沒長進,雖然是自家骨肉,未免一科厭一科,弄做個老厭物了。況且有心嫌鄙了他,越看越覺得寒酸,不足敬重起來。只是不好打發得他開去,心中好些不耐煩。趙琮夫妻兩個,不要說看了別人許多眉高眼低,只是父母身邊,也受多少兩般三樣的怠慢,沒奈何爭氣不來,只得怨命忍耐。
一日,趙琮又到長安赴試去了。家裡撞著迎春日子,軍中高會,百戲施呈。唐時有為“春設”,傾城仕女沒一個不出來看。大戶人家搭了棚廠,設了酒席在內,邀請親戚共看。大將闔門多到棚上去,女眷們各各盛妝鬥富,惟有趙娘子衣衫襤褸。雖是自心裡覺得不入隊,卻是大家多去,又不好獨自一個推掉不去得。只得含羞忍恥,隨眾人之後,一同上棚。眾女眷們憎嫌他妝飾弊陋.恐怕一同坐著,外觀不雅。將一個帷屏遮著他,叫他獨坐在一處,不與他同席。他是受憎嫌慣的,也自揣已,只得憑人主張,默默坐下了。
正在擺設酣暢時節,忽然一個吏典走到大將面前,說道:“觀察相公,特請將軍,立等說話。”大將吃了一驚道:“此與民同樂之時,料無政務相關,為何觀察相公見召?莫非有甚不測事休?”心中好生害怕,捏了兩把汗,到得觀察相公廳前,只見觀察手持一卷書,笑容可掬,當廳問道:“有一個趙琮,是公子婿否?”大將答道:“正是。”觀察道:“恭喜,恭喜。適才京中探馬來報,令婿已及第了。”大將還謙遜道:“恐怕未能有此地步。”觀察即將手中所持之書,遞與大將道:“此是京中來的全榜,令婿名在其上,請公自拿去看。”大將雙手接著,一眼瞟去,趙琮名字朗朗在上,不覺驚喜。謝別了觀察,連忙走回。遠望見棚內家人多在那裡注目看外邊。大將舉著榜,對著家人大呼道:“趙郎及第了!趙郎及第了!”眾人聽見,大家都吃一驚。掇轉頭來看那趙娘子時,兀自寂寂寞寞,沒些意思,在幃屏外坐在那裡。卻是耳朵里已聽見了,心下暗暗地叫道:“慚愧!誰知也有這日!”眾親眷急把幃屏撤開,到他跟前稱喜道:“而今就是夫人縣君了。”一齊來拉他去同席。趙娘子回言道:“衣衫襤褸,玷辱諸親,不敢來混。只是自坐了看看罷。”眾人見他說嘔氣的話,一發不安,一個個強賠笑臉道:“夫人說那裡話!”就有獻勤的,把帶來包里的替換衣服,拿出來與他穿了。一個起頭,個個爭先。也有除下簪的,也有除下釵的,也有除下花鈿的、耳鐺的,霎時間把一個趙娘子打扮的花一團,錦一簇,遼恐怕他不喜歡。是日那裡還有心想看春會?只個個攛哄趙娘子,看他眉頭眼後罷了。本是一個冷落的貨,只為丈夫及第,一時一霎更變起來。人也原是這個人,親也原是這些親,世情冷暖,至於如此!在下為何說這個做了引頭?只因有一個人為些風情事,做了出來,正在難分難解之際,忽然登第,不但免了罪過,反得團圓了夫妻。正應著在下先前所言,做了沒脊樑、惹羞恥的事,一床錦被可以遮蓋了的說話。看官們,試聽著,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