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六 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業隨身,終須還帳。
這話也是唐時的事。山東沂州之西,有個宮山,孤拔聳峭,迥出眾峰,周圍三十里,並無人居。貞元初年,有兩個僧人,到此山中,喜歡這個境界幽僻,正好清修,不惜勤苦,滿山拾取枯樹丫枝,在大樹之間,搭起一間柴棚來。兩個敷坐在內,精勤禮念,晝夜不掇。四遠村落聞知,各各喜舍資財布施,來替他兩個構造屋室,不上旬月之間,立成一個院宇。兩僧大加愨勵,遠近皆來欽仰,一應齋供,多自日逐有人來給與。兩僧各處一廊,在佛前共設咒願:誓不下山,只在院中持誦,必祈修成無上菩提正果。正是:
白日禪關閒閉,落霞流水長天。
溪上丹楓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檐外晴絲揚網,溪邊春水浮花。
塵世無心有利,山中有分煙霞。
如此苦行,已經二十餘年。元和年間,冬夜月明,兩僧各在廊中,朗聲唄唱。於時空山虛靜,聞山下隱隱有慟哭之聲,來得漸近,須臾已到院門。東廊僧在靜中聽罷,忽然動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下光景如何?聽此哀聲,令人悽慘感傷。”只見哭聲方止,一個人在院門邊牆上撲的跳下地來,望著西廊便走。東廊僧遙見他身軀絕大,形狀怪異,吃驚不小,不慎聲張。懷著鬼胎,且默觀動靜。
自此人入西廊之後,那西廊僧唱之聲,截然住了。但聽得劈劈撲撲,如兩下力爭之狀。過一回,又聽得狺訝咀嚼,啖噬啜吒,其聲甚厲。東廊僧慌了道:“院中無人,吃完了他,上不得到我。不如預先走了罷。”忙忙開了院門,惶駭奔突。久不出山,連路徑都不認得了。顛顛仆仆,氣力殆盡。回頭看一看後面,只見其人跟跟蹌蹌,大踏步趕將來,一發慌極了,亂跑亂跳。忽逢一小溪水,褰衣渡畢。追者已到溪邊,卻不過溪來,只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當並啖之。”東廓僧且懼且行,也不知走到那裡去的是,只信著腳步走罷了。
須臾大雪,咫尺昏迷,正在沒奈何所在,忽有個人家牛坊,就躲將進去,隱在裡面。此時已有半夜了,雪勢稍睛。忽見一個黑衣的人,自外執刀槍徐至欄下。東廊僧吞聲屏氣,潛伏暗處,向明窺看。見那黑衣人躊躇四顧,恰象等些什麼的一般。有好一會,忽然院牆裡面拋出些東西來,多是包裹衣被之類。黑衣人看見,忙取來扎縛好了,裝做了一擔。牆裡邊一個女子,攀了牆跳將出來,映著雪月之光,東廊僧且是看得明白。黑衣人見女子下了牆,就把槍挑了包裹,不等與他說話,望前先走。女子隨後,跟他去了。東廊僧想道:“不尷尬,此間不是住處。適才這男子女人,必是相約私逃的。明日院中不見了人,照雪地行跡,尋將出來,見了個和尚,豈不把姦情事纏在身上來?不如趁早走了去為是。”
總是一些不認得路徑,慌忙又走,恍恍惚惚,沒個定向。又亂亂的不成腳步,走上十數里路,踹了一個空,撲通的顛了下去,乃是一個廢井。虧得乾枯沒水,卻也深廣,月光透下來,看時,只見旁有個死人,身首已離,血體還暖,是個適才殺了的。東廊僧一發驚惶,卻又無法上得來,莫知所措。到得天色亮了,打眼一看,認得是昨夜攀牆的女子。心裡疑道:“這怎么解?”正在沒出豁處,只見井上有好些人喊嚷,臨井一看道:“強盜在此了。”就將索縋人下來,東廓僧此時嚇壞了心膽,凍僵了身體,掙扎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綁縛了,先是光頭上一頓粟暴,打得火星爆散。東廊僧沒口得叫冤,真是在死邊過。那人扎縛好,先後同死屍吊將上來。只見一個老者,見了死屍,大哭一番。哭罷,道:“你這那裡來的禿驢?為何拐我女兒出來,殺死在此井中?”東廓僧道:“小僧是宮山東廊僧人,二十年不下山,因為夜間有怪物到院中,啖了同侶,逃命至此。昨夜在牛坊中避雪,看見有個黑衣人進來,牆上一個女子跳出來,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著是非,只得走脫。不想墮落井中,先已有殺死的人在內。小僧知他是甚緣故?小僧從不下山的,與人家女眷有何識熟可以拐帶?又有何冤仇將他殺死?眾位詳察則個。”說罷,內中人有好幾個曾到山中認得他的,曉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卻是現今同個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這事來,不好替他分辨得。免不得一同送到縣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