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六 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


縣令看見一干人綁了個和尚,又抬了一個死屍,備問根由。只見一個老者告訴道:“小人姓馬,是這本處人。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兒,年一十八歲,不曾許聘人家,這兩日方才有兩家來說起。只見今日早起來,家裡不見了女兒。跟尋起來,看見院後雪地上鞋跡,曉得越牆而走了。依蹤尋到井邊,便不見女兒鞋跡,只有一團血灑在地上。向井中一看,只見女已殺死,這和尚卻在裡頭。豈不是他殺的?”縣令問:“那僧人怎么說?”東廓僧道:“小曾是個宮山中苦行僧人,二十餘年不下本山。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將同住僧人啖噬。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豈知宿業所纏,撞在這網裡來?”就把昨夜牛坊所見,已後慮禍再逃,墜井遇屍的話,細說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宮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蹤跡有無?是被何物啖噬模樣?便見小僧不是誑語。”縣令依言,隨即差個公人到山查勘的確,立等回話。
公人到得山間,走進院來,只見西廊僧好端端在那裡坐著看經。見有人來,才起問訊。公人把東廊僧所犯之事,一一說過,道:“因他訴說,有甚怪物入院來吃人,故此逃下山來的。相公著我來看個虛實。今師父既在,可說昨夜怪物怎么樣起?”西廊僧道:“並無甚怪物,但二更時侯,兩廊方對持念。東廊道友,忽然開了院走了出去。我兩人誓約已久,二十多年不出院門。見他獨去,也自驚異。大聲追呼,竟自不聞。小僧自守著不出院之戒,不敢追趕罷了。至於山下之事,非我所知。”
公人將此話回復了縣令。縣令道:“可見是這禿奴誑妄!”帶過東廊僧,又加研審。東廊僧只是堅稱前說。縣令道:“眼見得西廓僧人見在,有何怪物來院中?你恰恰這日下山,這裡恰恰有脫逃被殺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這樣湊巧的事!分明是殺人之盜,還要抵賴?”用起刑來,喝道:“快快招罷!”東廊僧道:“宿債所欠,有死而已,無情可招。”惱了縣令性子,百般拷掠,楚毒備施。東廊僧道:“不必加刑,認是我殺罷了。”此時連原告見和尚如此受慘,招不出甚么來,也自想道:“我家並不曾與這和尚往來,如何拐得我女眷?就是拐了,怎不與他逃去,卻要殺他?便做是殺了,他自家也走得去的,如何同住過井中做甚么?其間恐有冤枉。”倒走到縣令面前,把這些話一一說了。縣令道:“是倒也說得是,卻是這個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況又一出妄語欺誑,眼見得中有隱情了。只是行兇刀杖無存,身邊又無贓物,難以成獄。我且把他牢固監侯,你們自去外邊緝訪。你家女兒平日必有蹤跡可疑之處,與私下往來之人,家中必有所失物件,你們還留心細查,自有明白。”眾人聽了分付,當下散了出來。東廓僧自到獄中受苦不題。
卻說這馬家是個沂州富翁,人皆呼為馬員外。家有一女,長成得美麗非凡,從小與一個中表之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約為夫婦。杜生家中卻是清淡,也曾央人來做幾次媒約,馬員外嫌他家貧,幾次回了。卻不知女兒心裡,只思量嫁他去的。其間走腳通風,傳書遞簡,全虧著一個奶娘,是從幼乳這女子的。這奶子是個不良的婆娘,專一哄誘他小娘子動了春心,做些不恰當的手腳,便好乘機拐騙他的東西。所以曉得他心事如此,倒身在裡頭做馬泊六,弄得他兩下情熱如火,只是不能成就這事。
那女子看看大了,有兩家來說親。馬員外已有揀中的,將次成約。女子有些著了急,與奶娘商量道:“我一心只愛杜家哥哥,而今卻待把我許別家,怎生計處!”奶子就起個憊懶肚腸,哄他道:“前日杜家求了幾次,員外只是不肯,要明配他,必不能勾。除非嫁了別家,與他暗裡偷期罷。”女子道:“我既嫁了人,怎好又做得這事?我一心要隨著杜郎,只不嫁人罷。”奶子道:“怎由得你不嫁?我有一個計較:趁著未許定人家時節,生做他一做。”女子道:“如何生做?”奶子道:“我去約定了他,你私下與他走了,多帶了些盤纏,在他州外府過他幾時,落得快活。且等家裡尋得著時,你兩個已自成合得久了,好人家兒女,不好拆開了另嫁得,別人家也本來要了。除非此計,可以行得。”女子道:“此計果妙,只要約得的確。”奶子道:“這個在我身上。”元來馬員外家巨富,女兒房中東西,金銀珠寶、頭面首飾、衣服,滿箱滿籠的,都在這奶子眼裡。奶子動火他這些東西,怎肯教富了別人?他有一個兒子,叫做牛黑子,是個不本分的人,專一在賭博行、廝撲行中走動,結識那一班無賴子弟,也有時去做些偷雞吊狗的勾當。奶子欺心,當女子面前許他去約杜郎,他私下去與兒子商量,只叫他冒頂了名,騙領了別處去,賣了他,落得得他小富貴。算計停當,來哄女子道:“已約定了,只在今夜月明之下,先把東西搬出院牆外牛坊中了,然後攀牆而出就是。”先是女子要奶子同去,奶子道:“這使不得。你自去,須一時沒查處;連我去了,他明知我在裡頭做事,尋到我家,卻不做出來?”那女子不曾面訂得杜郎,只聽他一面哄詞,也是數該如此,憑他說著就是信以為真,道是從此一定,便可與杜郎相會,遂了向來心愿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