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閒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


此地若發,是有地理;
此地不發,是有天理。
祝罷而去。是夜大雨如傾,雷電交作,霹靂一聲,屋瓦皆響。次日看那墳墓,已毀成了潭,連屍棺多不見了。可見有了成心,雖是晦庵大賢,不能無誤。及後來事體明白,才知悔悟,天就顯出報應來,此乃天理不泯之處。人若欺心,就騙過了聖賢,占過了便宜,葬過了風水,天地原不容的。
而今為何把這件說這半日?只為朱晦翁還有一件為著成心上邊硬斷一事,屈了一個下賤婦人,反致得他名聞天子,四海稱揚,得了個好結果。有詩為證:
白面秀才落得爭,紅顏女子落得苦。
寬仁聖主兩分張,反使娼流名萬古。
話說天台營中有一上廳行首,姓嚴名蕊,表字幼芳,乃是個絕色的女子。一應琴棋書畫,歌舞管弦之類,無所不通。善能作詩詞,多自家新造句子,詞人推服。又博曉古今故事。行事最有義氣,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見了的,沒一個不失魂盪魄在他身上。四方聞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遠千里,直到台州來求一識面。正是:
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蟬娟解誤人。
此時台州太守乃是唐與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風流文彩。宋時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應,只站著歌唱送酒,不許私侍寢席;卻是與他謔浪狎昵,也算不得許多清處。仲友見嚴蕊如此十全可喜,盡有眷顧之意,只為官箴拘束,不敢胡為。但是良辰佳節,或賓客席上,必定召他來侑酒。一日,紅白桃花盛開,仲友置酒賞玩,嚴蕊少不得來供應。飲酒中間,仲友曉得他善於詞詠,就將紅白桃花為題,命賦小詞。嚴蕊應聲成一闕,詞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詞寄《如夢今》。
吟罷,呈上仲友。仲友看畢大喜,賞了他兩匹縑帛。
又一日,時逢七夕,府中開宴。仲友有一個朋友謝元卿,極是豪爽之土,是日也在席上。他一向聞得嚴幼芳之名,今得相見,不勝欣幸。看了他這些行動舉止,談諧歌唱,件件動人,道:“果然名不虛傳!”大觥連飲,興趣愈高。對唐太守道:“久聞此子長於詞賦,可當面一試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賦新詞。此子頗能,正可請教。”元卿道:“就把七夕為題,以小生之姓為韻,求賦一詞。小生當飲滿三大甌。”嚴蕊領命,即口吟一詞道:
碧梧初墜,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詞寄《鵲橋仙》。
詞已吟成,元卿三甌酒剛吃得兩甌,不覺躍然而起道:“詞既新奇,調又適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輩何幸,得親沾芳澤!”亟取大觥相酬,道:“也要幼芳公飲此甌,略見小生欽慕之意。”嚴蕊接過吃了。太守看見兩人光景,便道:“元卿客邊,可到嚴子家中做一程兒伴去。”元卿大笑,作個揖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但未知幼芳心不如何。”仲友笑道:“嚴子解人,豈不願事佳客?況為太守做主人,一發該的了。”嚴蕊不敢推辭得。酒散,竟同謝元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歡。元卿意氣豪爽,見此佳麗聰明女子,十分趁懷,只恐不得他歡心,在太守處凡有所得,盡情送與他家,留連年年,方才別去,也用掉若干銀兩,心裡還是歉然的,可見嚴蕊真能令人消魂也。表過不題。
且說婺州永康縣有個有名的秀才,姓陳名亮,字同父。賦性慷慨,任俠使氣,一時稱為豪傑。凡綏紳土大夫有氣節的,無不與之交好。淮帥辛稼軒居鉛山時,同父曾去訪他。將近居旁,遇一小橋,騎的馬不肯定。同父將馬三躍,馬三次退卻。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劍,一劍揮去馬首,馬倒地上。同父面不改容,待步而去。稼軒適在樓上看見,大以為奇,遂與定交。平日行徑如此,所以唐仲友也與他相好。因到台州來看仲友,仲友資給館穀,留住了他。閒暇之時,往來講論。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惱的是道學先生。同父意見亦同,常說道:“而今的世界只管講那道學。說正心誠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風痹病,不知痛癢之人。君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揚眉袖手,高談性命,不知性命是甚么東西!”所以與仲友說得來。只一件,同父雖怪道學,卻與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薦過同父來。同父道他是實學有用的,不比世儒遼闊。惟有唐仲友平恃才,極輕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識的。為此,兩個議論有些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