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閒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


唐仲友有個同鄉友人王淮,正在中書省當國。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達知聖聽。大略道: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來。因失迎侯,酷逼娼流,妄污職官。公道難泯,力不能使賤婦誣服。尚辱瀆奏,明見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見晦庵所奏,正拿出來與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與孝宗看。孝宗見了,問道:“二人是非,卿意如何?”王淮奏道:“據臣看看,此乃秀才爭閒氣耳。一個道譏了他不識字,一個道不迎侯得他。此是真情。其餘言語多是增添的,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聽他就是。”孝宗道:“卿說得是。卻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兩下平調了他每便了。”王淮奏謝道:“陛下聖見極當,臣當分付所部奉行。”
這番京中虧得王丞相幫襯,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無事。只可憐這邊嚴蕊吃過了許多苦楚,還不算帳,出本之後,另要紹興去聽問。紹興太守也是一個講學的,嚴蕊解到時,見他模樣標緻,太守便道:“從來有色者,必然無德。”就用嚴刑拷他,討拶來拶指。嚴蕊十指纖細,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親操井臼的手,決不是這樣,所以可惡!”又要將夾棍夾他。當案孔目稟道:“嚴蕊雙足甚小,恐經挫折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此皆人力嬌揉,非天性之自然也。”著實被他騰倒了一番,要他招與唐仲友通姦的事。嚴蕊照前不招,只得且把來監了,以待再問。
嚴蕊到了監中,獄官著實可憐他,分付獄中牢卒,不許難為,好言問道:“上司加你刑罰,不過要你招認,你何不早招認了?這罪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極重不過是杖罪,況且已經杖斷過了,罪無重科。何苦舍著身子,熬這等苦楚?”嚴蕊道:“身為賤伎,縱是與太守為好,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認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則是真,假則是假,豈可自惜微軀,信口妄言,以污土大夫!今日寧可置我死地,要我誣人,斷然不成的!”獄官見他詞色凜然,十分起敬,盡把其言真知太守。太守道:“既如此,只依上邊原斷施行罷。可惡這妮子倔強,雖然上邊發落已過,這裡原要決斷。”又把嚴蕊帶出監來,再加痛杖,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疊成文書,正要回復提舉司,看他口氣,別行定奪,卻得晦庵改調訊息,方才放了嚴蕊出監。嚴蕊恁地悔氣,官人每自爭閒氣,做他不著,兩處監里無端的監了兩個月,強坐得他一個不應罪名,到受了兩番科斷;其餘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是:
規回方竹杖,漆卻斷紋琴。
好物不動念,方成道學心。
嚴蕊吃了無限的磨折,放得出來,氣息奄奄,幾番欲死,將息杖瘡。幾時見不得客,卻是門前車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義氣。那些少年尚氣節的朋友,一發道是堪比古來義俠之倫,一向認得的要來問他安,不曾認得的要來識他面。所以挨擠不開。一班風月場中人自然與道學不對,但是來看嚴蕊的,沒一個不罵朱晦庵兩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動了好些唇舌,外邊人言喧沸,嚴蕊聲價騰湧,直傳到孝宗耳朵內。孝宗道:“早是前日兩平處了。若聽了一偏之詞,貶滴了唐與正,卻不屈了這有義氣的女子沒申訴處?”
陳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只向晦庵說得他兩句話,不道認真的大弄起來。今唐仲友只疑是我害他,無可辨處。”因致書與晦庵道:亮平生不曾會說人是非,唐與正乃見疑相譖,真足當田光之死矣。然困窮之中,又自惜此潑命。一笑。看來陳同父只為唐仲友破了他趙娟之事,一時心中憤氣,故把仲友平日說話對晦庵講了出來。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擺布仲友起來。至於連累嚴蕊,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執之過,以後改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