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一 滿少卿飢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

  滿少卿飢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
詩云: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贈君,誰有不平事?
話說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負心的事,所以冥中獨重其罰,劍俠專誅其人。那負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間。蓋朋友內忘恩負義,拚得絕交了他,便無別話。惟有夫妻是終身相倚的,一有負心,一生怨恨,不是當耍可以了帳的事。古來生死冤家,一還一報的,獨有此項極多。
宋時衢州有一人,姓鄭,是個讀書人,娶著會稽陸氏女,姿容嬌媚。兩個伉儷綢纓,如膠似漆。一日,正在枕席情濃之際,鄭生忽然對陸氏道:“我與你二人相愛,已到極處了。萬一他日不能到底,我今日先與你說過:我若死,你不可再嫁:你若死,我也不再娶了。”陸氏道:“正要與你百年偕老,怎生說這樣不祥的話?”不覺的光陰荏苒,過了十年,已生有二子。鄭生一時間得了不起的症侯,臨危時對父母道:“兒死無所慮,只有陸氏妻子恩深難捨,況且年紀少艾,日前已與他說過,我死之後不可再嫁。今若肯依所言,兒死亦暝目矣!”陸氏聽說到此際,也不回言,只是低頭悲哭,十分哀切,連父母也道他沒有二心的了。
死後數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閒事的牙婆每,打聽腳蹤,探問訊息。曉得陸氏青年美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來與他來往。那陸氏並不推拒那一夥人,見了面就千歡萬喜,燒茶辦果,且是相待得好。公婆看見這些光景,心裡嫌他,說道:“居孀行徑,最宜穩重,此輩之人沒事不可引他進門。況且丈夫臨終怎么樣分付的?沒有別的心腸,也用這些人不著。”陸氏由公婆自說,只當不聞,後來慣熟,連公婆也不說了,果然與一個做媒的說得入港,受了蘇州曾工曹之聘。公婆雖然惱怒,心裡道:“是他立性既自如此,留著也落得做冤家,不是好住手的;不如順水推船,等他去了罷。”只是想著自己兒子臨終之言,對著兩個孫兒,未免感傷痛哭。陸氏多不放在心上,才等服滿,就收拾箱匣停當,也不顧公婆,也不顧兒子,依了好日,喜喜歡歡嫁過去了。
成婚七日,正在親熱頭上,曾工曹受了漕帥檄文,命他考試外郡,只得收拾起身,作別而去。去了兩日,陸氏自覺淒涼,傍晚之時,走到廳前閒步。忽見一個後生象個遠方來的,走到面前,對著陸氏叫了一頭,口稱道:“鄭官人有書拜上娘子。”遞過一封柬帖來。陸氏接著,看到外面封筒上題著三個大字,乃是“示陸氏”三字,認認筆蹤,宛然是前夫手跡。正要盤問,那後生忽然不見。陸氏懼怕起來,拿了書急急走進房裡來,剔明燈火,仔細看時,那書上寫道:“十年結髮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連暮以同歡,資有餘而共聚。忽大幻以長往,慕他人而輕許。遺棄我之田疇,移蓄積於別戶。不念我之雙親,不恤我之二子。義不足以為人婦,慈不足以為人母。吾已訴諸上蒼,行理對於冥府。”陸氏看罷,嚇得冷汗直流,魂不附體,心中懊悔不及。懷著鬼胎,十分懼怕,說不出來。茶飯不吃,嘿嘿不快,三日而亡。眼見得是負了前夫,得此果報了。
卻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節,玷了名,污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及到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弦再娶,置妾買婢,做出若干的勾當,把死的丟在腦後不提起了,並沒人道他薄倖負心,做一場說話。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醜事,人世羞言。及到男人家撇了妻子,貪淫好色、宿娼養妓,無所不為,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憐,男人愈加放肆,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裡的所在。不知冥冥之中,原有分曉。若是男子風月場中略行著腳,此是尋常勾當,難道就比了女人失節一般?但是果然負心之極,忘了舊時恩義,失了初時信行,以至誤人終身。害人性命的,也沒一個不到底報應的事。從來說王魁負桂英,畢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個男負女的榜樣。不止女負男知所說的陸氏,方有報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