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一 滿少卿飢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


過了一日,天色睛明,滿生思量走路,身邊並無盤費。亦且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謝。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隴望蜀,見他好情,也就有個希冀借些盤纏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竟到焦大郎家裡來。焦大郎接著,滿面春風。滿生見了大郎,倒地便拜,謝他:“窮途周濟,殊出望外。倘有用著之處,情願效力。”焦大郎道:“老漢家裡也非有餘,只因看見秀才如此困厄,量濟一二,以盡地主之意,原無他事,如何說個效力起來?”滿生道:“小生是個應舉秀才,異時倘有寸進,不敢忘報。”大郎道:“好說,好說!目今年已傍晚,秀才還要到那裡去?”滿生道:“小生投入不著,囊匣如洗,無面目還鄉,意思要往關中一路尋訪幾個相知。不期逗留於此,得遇老丈,實出萬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沒奈何了,只得在此飯店中且過了歲,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冷落,怎好度歲?秀才不嫌家間淡薄,搬到家下,與老漢同住幾日,隨常茶飯,等老漢也不寂寞,過了歲朝再處,秀才意下何如?”滿生道:“小生在飯店中總是叨忝老丈的,就來潭府,也是一般。只是萍蹤相遇,受此深思,無地可報,實切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家,況且秀才是個讀書之人,前程萬里。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願足,何必如此相拘哉?”元來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卻又看得滿生儀容俊雅,豐度超群,語言倜儻,料不是落後的,所以一意周全他,也是滿生有緣,得遇此人。果然叫店小二店中發了行李,到焦家來。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飯與滿生同吃,滿生一席之間,談吐如流,更加酒興豪邁,痛飲不醉。大郎一發投機,以為相見之晚,直吃到興盡方休,安置他書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喚文姬,年方一十八歲,美麗不凡,聰慧無比。焦大郎不肯輕許人家,要在本處尋個衣冠子弟,讀書君子,贅在家裡,照管暮年。因他是個市戶出身,一時沒有高門大族來求他的,以下富室痴兒,他又不肯。高不湊,低不就,所以蹉跎過了。那文姬年已長大,風情之事,盡知相慕。只為家裡來往的人,庸流凡輩頗多,沒有看得上眼的。聽得說父親在酒店中,引得外方一個讀書秀才來到,他便在裡頭東張西張,要看他怎生樣的人物。那滿生儀容舉止,盡看得過,便也有一二分動心了。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財仗義,要做好人,只該費發滿生些少,打發他走路才是。況且室無老妻,家有閨女,那滿生非親非戚,為何留在家裡宿歇?只為好著幾杯酒,貪個人作伴,又見滿生可愛,傾心待他。誰想滿生是個輕薄後生,一來看見大郎殷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托大,忘其所以。二來曉得內有親女,美貌及時,未曾許人,也就懷著希翼之意,指望圖他為妻。又不好自開得口,待看機會。日挨一日,徑把關中的念頭丟過一邊,再不提起了。焦大郎終日情懵醉鄉,沒些搭煞,不加提防。怎當得他每兩下烈火乾柴,你貪我愛,各自有心,竟自勾搭上了,情到濃時,未免不避形跡。焦大郎也見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來。大凡天下的事,再經有心人冷眼看不起的。起初滿生在家,大郎無日不與他同飲同坐,毫無說話。比及大郎疑心了,便覺滿生飲酒之間,沒心構想,言語參差,好些破綻出來。
大郎一日推個事故,走出門去了。半日轉來,只見滿生醉臥書房,風飄衣起,露出裡面一件衣服來。看去有些紅色,象是女人襖子摸樣,走到身邊仔細看時,正是女兒文姬身上的,又吊著一個交頸鴛鴦的香囊,也是文姬手繡的。大驚詫道:“奇怪!奇怪!有這等事?”滿生睡夢之中,聽得喊叫,突然驚起,急斂衣襟不迭,已知為大郎看見,面如土色。大郎道:“秀才身上衣服,從何而來?”滿生曉得瞞不過,只得謅個謊道:“小生身上單寒,忍不過了,向令愛姐姐處,看老丈有舊衣借一件。不想令愛竟將一件女襖拿出來,小生怕冷,不敢推辭,權穿在此衣內。”大郎道:“秀才要衣服,只消替老夫講,豈有與閨中女子自相往來的事?是我養得女兒不成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