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一 滿少卿飢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


今日待小子說一個賽王魁的故事,與看官每一聽,方曉得男子也是負不得女人的。有詩為證:
由來女子號痴心,痴得真時恨亦深。
莫道此痴容另負,冤冤隔世會相尋!
話說宋時有個鴻臚少卿姓滿,因他做事沒下稍,諱了名字不傳,只叫他滿少卿。未遇時節,只叫他滿生。那滿生是個淮南大族,世有顯宦。叔父滿貴,見為樞密副院。族中子弟,遍滿京師,盡皆富厚本分。惟有滿生心性不羈,狂放自負:生得一表人材,風流可喜。懷揣著滿腹文章,道早晚必登高第。抑且幼無父母,無些拘束,終日吟風弄月,放浪江湖,把些家事多弄掉了,連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漸漸不理他,滿生也不在心上。有個父親舊識,出鎮長安。滿生便收拾行裝,離了家門,指望投托於他,尋些潤濟。到得長安,這個官人已壞了官,離了地方去了,只得轉來。滿生是個少年孟浪不肯仔細的人,只道尋著熟人,財物廣有,不想託了個空,身邊盤纏早已罄盡。行到汴梁中牟地方,有個族人在那裡做主簿,打點與他尋些盤費還家。那主簿是個小官,地方沒大生意,連自家也只好支持過日,送得他一貫多錢。還了房錢,飯錢,餘下不多,不能勾回來。此時已是十二月天氣,滿生自思囊無半文,空身家去,難以度歲,不若只在外廂行動,尋些生意,且過了年又處。關中還有一兩個相識,在那裡做官,仍舊掇轉路頭,往西而行。
到了鳳翔地方,遇著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謂“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滿生阻住在飯店裡,一連幾日。店小二來討飯錢,還他不勾,連飯也不來了。想著自己是好人家子弟,胸藏學問,視功名如拾芥耳。一時未際,浪跡江湖,今受此窮途之苦,誰人曉得我是不遇時的公卿?此時若肯雪中送炭,具乃勝似錦上添花。爭奈世情看冷暖,望著那一個救我來?不覺放聲大哭。早驚動了隔壁一個人,走將過來道:“誰人如此啼哭?”那個人怎生打扮?頭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顏色,帶者幾分酒,臉映紅桃,蒼白須髯,沾著幾點雪,身如玉樹。疑在浩然驢背下,想從安道宅中來。
有個人走進店中,問店小二道:“誰人啼哭?”店小二答道:“復大郎,是一個秀才官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見飯錢拿出來。天上雪下不止,又不好走路,我們不與他飯吃了,想是肚中飢餓,故此啼哭。”那個人道:“那裡不是積福處?既是個秀才官人,你把他飯吃了,算在我的帳上,我還你罷。”店小二道:“小人曉得。”便去拿了一分飯,擺在滿生面前道:“客官,是這大郎叫拿來請你的。”滿生道:“那個大郎?”只見那個人已走到面前道:“就是老漢。”滿生忙施了禮道:“與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個人道:“老漢姓焦,就在此酒店間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女燙幾杯熱酒暖寒。聞得這壁廂悲怨之聲,不象是個以下之人,故步至此間尋問。店小二說是個秀才雪阻了的,老漢念斯文一脈,怎教秀才忍飢?故此教他送飯。荒店之中,無物可吃,況如此天氣,也須得杯酒兒敵寒。秀才寬坐,老漢家中叫小廝送來。”滿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與老丈不曾識面,承老丈如此周全,何以克當?”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目下偶困,決不是落後之人。老漢是此間地主,應得來管顧的。秀才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漢支持一日,直等天色睛霽好走路了,再商量不遲。”滿生道:“多感!多感!”
焦大郎又問了滿生姓名鄉貫明白,慢慢的自去了。滿生心裡喜歡道:“誰想絕處逢生,遇著這等好人。”正在僥倖之際,只見一個籠頭的小廝拿了四碗嘎飯,四碟小菜,一壺熱酒送將來,道:“大郎送來與滿官人的。”滿生謝之不盡,收了擺在桌上食用。小廝出門去了,滿生一頭吃酒,一頭就問店小二道:“這位焦大郎是此間甚么樣人?怎生有此好情?”小二道:“這個大郎是此間大戶,極是好義。平日扶窮濟困,至於見了讀書的,尤肯結交,再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幾杯酒,若是陪得他過的,一發有緣了。”滿生道:“想是家道富厚?”小二道:“有便有些產業,也不為十分富厚,只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著他,便多住幾日,不打緊的了。”滿生道:“雪睛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當得,當得。”過了一會,焦家小廝來收傢伙,傳大郎之命分付店小二道:“滿大官人供給,只管照常支應。用酒時,到家裡來取。”店小二領命,果然支持無缺,滿生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