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一 滿少卿飢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


過了兩年,時值東京春榜招賢,滿生即對丈人說要去應舉。焦大郎收拾了盤費,賚發他去。滿生別了丈人,妻子,竟到東京,一舉登第。才得唱名,滿生心裡放文姬不下,曉得選除未及,思量道:“作梁去鳳翔不遠,今幸已脫白掛綠,何不且到丈人家裡,與他們歡慶一番,再來未遲?”此時滿生已有僕人使喚,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時起身。
不多幾日,已到了焦大郎門首。大郎先已有人報知,是日整各迎接,鼓樂喧天,鬧動了一個村坊。滿生綠袍槐簡,搖擺進來。見了丈人,便是納頭四拜。拜罷,長跪不起,口裡稱謝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賴丈人提攜;若使當日困窮旅店,沒人救濟,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勾此身榮貴?”叩頭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賢婿高才,致身青雲之上,老夫何功之有?當日困窮失意,乃賢土之常;今日衣錦歸來,有光老夫多矣!”滿生又請文姬出來,交拜行禮,各各相謝。其日鄰里看的挨擠不開,個個說道:“焦大郎能識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榮華之報,那女兒也落了好處了。”有一等輕薄的道:“那女兒聞得先與他有須說話了,後來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兒許他,故留他在家裡住這幾時。便做道先有些什麼,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錦被遮蓋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還有何妨?”
議論之間,只見許多人牽羊擔酒,持花棒市,儘是些地方鄰里親戚,來與大郎作賀稱慶。大郎此時把個身子抬在半天裡了,好不風騷!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幾個相知親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請這一乾作賀的,先是親眷,再是鄰里,一連吃了十來日酒。焦大郎費掉了好些錢鈔,正是歡喜破財,不在心上。滿生與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廝敬廝愛,歡暢非常。連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覷,別是一分顏色。有一首詞,單道著得第歸來世情不同光景:
世事從來天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階,文春許多滲瀨。熟識還須再認,至親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別開懷,另似一張卵袋。
話說滿生夫榮妻員,暮樂朝歡。焦大郎本是個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著女兒女婿,不憂下半世不富貴了。盡心竭力,供養著他兩個,惟其所用。滿生總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過了幾時,選期將及,要往京師。大郎道是選官須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產盡數賣掉了,湊著偌多銀兩,與滿生帶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經這一番弄,已此十去八九。只靠著女婿選官之後,再圖興旺,所以毫不吝惜。滿生將行之夕,文姬對他道:“我與你恩情非淺。前日應舉之時,已曾經過一番離別,恰是心裡指望好日,雖然牽奈,不甚傷情。今番得第已過,只要去選地方,眼見得只有好處來了,不知為甚么心中只覺悽慘,不捨得你別去,莫非有甚不祥?”滿生道:“我到京即選,甲榜科名必為美官。一有地方,便著人從來迎你與丈人同到任所,安享榮華。此是真得定的日子,別不多時的,有甚么不祥之處?切勿掛慮!”文姬道:“我也曉得是這般的,只不知為何有些異樣,不由人眼淚要落下來,更不知甚緣故。”滿生道:“這番熱鬧了多時,今我去了,頓覺冷靜,所以如此。”文姬道:“這個也是。”
兩人絮聒了一夜,無非是些恩情濃厚,到底不忘的話。次日天明,整頓衣裝,別了大郎父女,帶了僕人,往往東京選官去了。這裡大郎與文姬父女兩個,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併疊,只等京中差人來接,同去赴任,懸懸指望不題。
且說滿生到京,得授臨海縣尉。正要收拾起身,轉到鳳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揀了日子,將次起行。只見門外一個人大踏步走將進來,口裡叫道:“兄弟,我那裡不尋得你到,你元來到此!”滿生抬頭看時,卻是淮南族中一個哥哥,滿生連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幾年遠遊,家中絕無消耗,舉族疑猜,不知兄弟卻在那裡,到京一舉成名,實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樞密相公見了金榜,即便打發差人到京來相接,四處尋訪不著,不知兄弟又到那裡去了。而今選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幹辦已滿,收拾回去,已顧下船在汴河,行李鄉下船了。各處挨問,得見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須同你哥哥回去,見見親族,然後到任便了。”滿生心中一肚皮要到鳳翔,那裡曾有歸家去的念頭?見哥哥說來意思不對,卻又不好直對他說,只含糊回道:“小弟還有些別件事乾,且未要到家裡。”那哥哥道:“卻又作怪!看你的裝裹多停當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裡卻又到那裡?”滿生道:“小弟流落時節,曾受了一個人的大恩,而今還要向西路去謝他。”那哥哥道:“你雖然得第,還是空囊。謝人先要禮物為先,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處。況且此去到任所,一路過東,少不得到家邊過,是順路卻不定,反走過西去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