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九 田舍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榮


兩個說說話話,一同投到莫家來。莫翁問其來意,沙三把寄兒勤謹過人,願投門下牧養說了一遍。莫翁看寄兒模樣老實,氣力粗勞,也自歡喜,情願僱傭,叫他寫下文卷。寄兒道:“我須不識字,寫不得。”沙三道:“我寫了,你畫個押罷。”沙三曾在村學中讀過兩年書,盡寫得幾個字,便寫了一張“情願受僱,專管牧畜”的文書。雖有幾個不成的字兒,意會得去也便是了。後來年月之下要畫個押字,沙三畫了,寄兒拿了一管筆,不知左畫是右畫是,自想了暗笑道:“不知昨夜怎的獻了萬言長策來!”搶著筆千斤來重,沙三把定了手,才畫得一個十字。莫翁當下發了一季工食,著他在山邊草房中住宿,專管牧養。
寄兒領了鑰匙,與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兒謝了沙三些常例媒錢。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依著道人念過五字真言百遍,倒翻身便睡。看官,你道從來只是說書的續上前因,那有做夢的接著前事?而今煞是古怪,寄兒一覺睡去,仍舊是昨夜言寄華的身分,頂冠束帶,新到著作郎衙門升堂理事。只見蹌蹌躋躋,一群儒生將著文卷,多來請教。寄華一一批答,好的歹的,圈的抹的,發將下去,紛紛爭看。眾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譁鬧嚷起來。寄華發出規條,吩咐多要遵繩束,如不伏者,定加鞭笞。眾儒方弭耳拱聽,不敢放肆,俱各從容雅步,逡巡而退。是日,同衙門官擺著公會筵席,特賀到任。美酒嘉肴,珍羞百味,歌的歌,舞的舞,大家盡歡。直吃到斗轉參橫,才得席散,迴轉衙門裡來。
那邊就寢,這邊方醒,想著明明白白記得的,不覺失笑道:“好怪么!那裡說起?又接著昨日的夢,身做高官,管著一班士子,看甚么文字,我曉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落得吃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來抖抖衣服,看見襤褸,嘆道:
“不知昨夜的袍帶,多在那裡去了?”將破布襖穿著停當,走下得床來。只見一個莊家老蒼頭,奉著主人莫翁之命,特來交盤牛畜與他。一群牛共有七八隻,寄兒逐只看相,用手去牽他鼻子。那些牛不曾認得寄兒,是個面生的,有幾隻馴擾不動,有幾隻奔突起來。老蒼頭將一條皮鞭付與寄兒。寄兒趕去,將那奔突的牛兩三鞭打去。那些牛不敢違拗,順順被寄兒牽來一處拴著,寄兒慢慢餵放。老蒼頭道:“你新到我主翁家來,我們該請你吃三杯。昨日已約下沙三哥了,這早晚他敢就來。”說未畢,沙三提了一壺酒、一個籃,籃里一碗肉、一碗芋頭、一碟豆走將來。老蒼頭道:“正等沙三哥來商量吃三杯,你早已辦下了,我補你分罷。”寄兒道:“甚么道理要你們破鈔?我又沒得回答處,我也出個分在內罷了。”老蒼頭道:“甚么大事值得這個商量?我們盡個意思兒罷。”三人席地而坐,吃將起來。寄兒想道:“我昨夜夢裡的筵席,好不齊整。今卻受用得這些東西,豈不天地懸絕!”卻是怕人笑他,也不敢把夢中事告訴與人。正是:
對人說夢,說聽皆痴。
如魚飲水,冷暖自如。
寄兒酒量原淺,不十分吃得,多飲了一杯,有些醺意,兩人別去。寄兒就在草地上一眠,身子又到華骨國中去。國王傳下令旨,訪得著作郎能統率多士,繩束嚴整,特賜錦衣冠帶一裘,黃蓋一頂,導從鼓吹一部。出入鳴騶,前呼後擁,好不興頭。忽見四下火起,忽然驚覺,身子在地上眠著,東方大明,日輪紅焰焰鑽將出來了。起來吃些點心,就騎著牛,四下里放草。那日色在身上曬得熱不過,走來莫翁面前告訴。莫翁道:“我這裡原有蓑笠一副,是牧養的人一向穿的;又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今拿出來交付與你,你好好去看養,若瘦了牛畜,要與你說話的。”牧童道:“再與我把傘遮遮身便好。若只是笠兒,只遮得頭,身子須曬不過。”莫翁道:“那裡有得傘?池內有的是大荷葉,你日日摘將來遮身不得?”寄兒唯唯,受了蓑笠、短笛,果在池內摘張大疴葉擎著,騎牛的去。牛背上自想道:“我在華胥國里是個貴人,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勾了,卻叫我擎著荷葉遮身。”猛然想道:“這就是夢裡的黃蓋了,蓑與笠就是錦袍官帽了。”橫了笛,吹了兩聲,笑道:“這可不是一部鼓吹么?我而今想來,只是睡的快活。”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