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九 田舍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榮


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
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笠臥月明。
自此之後,但是睡去,就在華胥國去受用富貴,醒來只在山坡去處做牧童。無日不如此,無夢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細述,但只揀有些光景的,才把來做話頭。
一日夢中,國王有個公主要招贅駙馬,有人啟奏:“著作郎言寄華才貌出眾,文彩過人,允稱此選。”國王準奏,就著傳旨:“欽取著作郎為駙馬都尉,尚范陽公主。”迎入駙馬府中成親,燈燭輝煌,儀文璀璨,好不富貴!有《賀新郎》詞為證:
瑞氣籠清曉。卷珠簾、次第笙歌,一時齊奏。無限神仙離蓬島,鳳駕鸞車初到。見擁個、仙娥窈窕。玉佩叮噹風縹緲,嬌姿一似垂楊裊。天上有,世間少。那范陽公主生得面長耳大,曼聲善嘯,規行矩步,頗會周鏇。寄華身為王婿,日夕公主之前對案而食,比前受用更加貴盛。
明日睡醒,主人莫翁來喚,因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驢兒,一併交與他牽去餵養。寄兒牽了暗笑道:“我夜間配了公主,怎生顯赫!卻今日來弄這個買賣,伴這個人生。”跨在背上,打點也似騎牛的騎了到山邊去,誰知騎上了背,那驢兒只是團團而走,並不前進,蓋因是平日拽的磨盤走慣了。寄兒沒奈何,只得跳下來,打著兩鞭,牽著前走。從此又添了牲口,恐怕走失,飲食無暇。只得備著乾糧,隨著四處放牧。莫翁又時時來稽查,不敢怠慢一些兒。辛苦一日,只圖得晚間好睡。
是夜又夢見在駙馬府里,正同著公主歡樂,有鄰邦玄菟、樂浪二國前來相犯。華胥國王傳旨:命駙馬都尉言寄華討議退兵之策。言寄華聚著舊日著作衙門一乾文士到來,也不講求如何備御,也不商量如何格鬥,只高談“正心誠意,強鄰必然自服”。諸生中也有情願對敵的,多退著不用。只有兩生獻策他一個到玄菟,一個到樂浪,捨身往質,以圖講和。言寄華大喜,重發金帛,遣兩生前往。兩生屈己聽命,飽其所欲,果那兩國不來。言寄華誇張功績,奏上國王。國王大悅,敘錄軍功,封言寄華為黑甜鄉侯,加以九錫。身居百僚之上,富貴已極。有詩為證:
當時魏絳主和戎,豈是全將金市供?
厥後宋人偏得意,一班道學自雍客。
言寄華受了封侯錫命,綠拔袞冕,鸞路乘馬,彤弓盧矢,左建朱鉞,右建金戚,手執圭瓚,道路輝煌。自朝歸第,有一個書生叩馬上言,道“日中必昃,月滿必虧。明公功名到此,已無可加。急流勇退,此其時矣。直待福過災生,只恐悔之無及!”言寄華此時志得意滿,那裡聽他?笑道:“我命中生得好,自然富貴逼人,有福消受,何幼過慮,只管目前享用勾了。寒酸見識,曉得什麼?”
大笑墜車,吃了一驚,醒將起來,點一點牛數,只叫得苦,內中不見了二隻。山前山後,到處尋訪蹤跡。元來一隻被虎咬傷,死在坡前:一隻在河中吃水,浪涌將來,沒在河裡。寄兒看見,急得亂跳道:“夢中甚么兩國來侵,誰知倒了我兩頭牲口!”急去報與莫翁,莫翁聽見大怒道:“此乃你的典守,人多說你只是貪睡,眼見得坑了我頭口!”取過匾擔來要打,寄兒負極,辨道:“虎來時,牛尚不敢敵,況我敢與他爭奪救得轉來的?那水中是牛常住之所,波浪湧來,一時不測,也不是我力擋得住的。”莫翁雖見他辨得也有理,卻是做家心重的人,那裡捨得兩頭牛死?怒哞哞不息,定要打匾擔十下。寄兒哀告討饒,才饒得一下,打到九下住了手。寄兒淚汪汪的走到草房中,模模臂上痛處道,“甚么九錫九錫,到打了九下屁股!”想道:“夢中書生勸我歇手,難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從來說夢是反的,夢福得禍,夢笑得哭。我自念了此咒,夜夜做富貴的夢,所以日裡到吃虧。我如今不念他了,看待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