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七 呂使者情媾宦家妻 吳大守義配儒門女


行首領命,就喚將薛倩來侍著。東老正要問他來歷,恰中下懷,命取一個小杌子賜他坐了,低問他道:“我看你定然不是風塵中人,為何在此?”薛倩不敢答應,只嘆口氣,把閒話支吾過去。東老越來越疑心,過會又問道:“你可實對我說?”薛倩只是不開口,要說又住了。東老道:“直說不妨。”薛倩道:“說也無乾,落得羞人。”東老道:“你盡說與我知道,焉知無益?”薛倩道:“尊官盤問不過,不敢不說,其實說來可羞。我本好人家兒女,祖,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業債所欠,今世償還,說他怎的!”東老惻然動心道:“汝祖、汝父,莫不是漢州知州,竹山知縣么?”薛倩大驚,哭將起來道:“官人如何得知?”東老道:“果若是情道:“說也無乾,落得羞人。”東老道:“你盡說與我知道,焉知無益?”薛倩道:“尊官盤問不過,不敢不說,其實說來可羞。我本好人家兒女,祖、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業債所欠,今世償還,說他怎的!”東老惻然,汝母當姓祝了。”薛倩道:“後來的是繼母,生身亡母正是姓祝。”東老道:“汝母乃我姑娘也,不幸早亡。我聞你與繼母流落於外,尋覓多年,竟無消耗,不期邂遁於此。卻為何失身妓籍?可各與我說。”薛倩道:“自從父親亡後,即有呂使君來照管喪事,與同繼母一路歸川。豈知得到川中,經過他家門首,竟自盡室占為己有,繼母與我多隨他居住多年,那年壞官回家,鬱郁不快,一病而亡。這繼母無所倚靠,便將我出賣,得了薛媽六十千錢,遂入妓籍,今已是一年多了。追想父親亡時,年紀雖小,猶在目前。豈知流落羞辱,到了這個地位!”言畢,失聲大哭,東老不覺也哭將起來。初時說話低微,眾人見他交頭接耳,盡見道無非是些調情肉麻之態,那裡管他就裡?直見兩人多哭做一堆,方才一座驚駭,盡來詰問。東老道:“此話甚長,不是今日立談可盡,況且還要費好些周折,改日當與守公細說罷了。”太守也有些疑心,不好再問。酒罷各散,東老自向公館中歇宿去了。
薛倩到得家裡,把席間事體對薛媽說道:“總乾官府是我親眷,今日說起,已自從帳。明日可到他寓館一見,必有出格賞賜。”薛媽千歡萬喜。到了第二日,薛媽率領了薛倩,來到總乾館舍前求見。祝東老見說,即叫放他母子進來。正要與他細話,只見報說太守吳仲廣也來了。東老笑對薛倩遭:“來得正好。”薛倩母子多未知其意。太守下得轎,薛倩走過去先叩了頭。太守笑道:“昨日哭得不勾,今日又來補么?”東老道:“正要見守公說昨日哭的緣故,此子之父董元廣乃竹山知縣,祖父仲臣是漢州太守,兩世衣冠之後。只因祖死漢州,父又死於都下。妻女隨在舟次,所遇匪人,流落到此地位。乞求守公急為除去樂籍。”太守惻然道:“元來如此!除籍在下官所司,其為易事。但除籍之後,此女畢竟如何?若明公有意,當為效勞。”東老道:“不是這話,此女之母即是下官之姑,下官正與此女為嫡表兄妹。今既相遇,必須擇個良人嫁與他,以了其終身。但下官尚有公事須去,一時未得便有這樣湊巧的。愚意欲將此女暫托之尊夫人處安頓幾時,下官且到成都往回一番。待此行所得諸台及諸郡饋遺路贐之物,悉將來為此女的嫁資。慢慢揀選一個佳婿與他,也完我做親眷的心事。”太守笑道:“天下義事,豈可讓公一人做盡了?我也當出二十萬錢為助。”東老道:“守公如此高義,此女不幸中大幸矣!”當下分付薛倩:“隨著吳太守到衙中奶奶處住著,等我來時再處。“太守帶者自去。東老叫薛媽過來,先賞了他十千錢,說道:“薛倩身價在我身上,加利還你。”薛媽見了是官府做主,怎敢有違?只得淒淒涼涼自去了。東老一面往成都不題。
且說吳太守帶得薛倩到衙里來,叫他見過了夫人,說了這些緣故,叫夫人好好看待他,夫人應允了。吳太守在衙里,仔細把薛倩舉動看了多時,見他仍是滿面憂愁,不歇的嘆氣,心裡忖道:“他是好人家女兒,一向墮落,那不得意是怪他不得的。今既已遇著表兄相托,收在官衙,他一打點嫁人,已提挈在好處了,為何還如此不快?他心中畢竟還有掉不下的事。”教夫人緩緩盤問他各細,薛倩初時不肯說,吳太守對他說:”不拘有甚么心事,只管明白說來,我就與你做主。”薛倩方才說道:“官人再三盤問,不敢不說,說來也是枉然的。”太守道:“你且說來,看是如何?”薛倩道:“賬妾心中實是有一個人放他不下,所以被官人看破了。”太守道:“是甚么人?”薛倩道:”妾身雖在煙花之中,那些浮浪子弟,未嘗傾心交往。只有一個書生,年方弱冠,尚未娶妻,曾到妾家往來,彼此相愛。他也曉得妾身出於良家,深加憫恤,越覺情濃,但是入城,必來相敘。他家父母知道,拿回家去痛打一頓,鎖禁在書房中。以後雖是時或有個信來,再不能勾見他一面了。今家官人每抬舉,若脫離了此地,料此書生無緣再會,所以不覺心中悻悻,撇放不開,豈知被官人看了出來!”太守道:“那個書生姓甚么?”薛倩道:“姓史,是個秀才,家在鄉間。”太守道:“他父親是甚么人?”薛倩道:“是個老學究。”太守道:“他多少家事,娶得你起么?”薛倩道:“因是寒儒之家,那書生雖往來了幾番,原自力量不能,破費不多,只為情上難捨,頻來看覷。他家幾自道破壞了家私,狠下禁鎖,怎有錢財娶得妾身?”太守道:“你看得他做人如何?可真心得意他否?”薛倩道:“做人是個忠誠有餘的,不是那些輕薄少年,所以妻身也十分敬愛。誰知反為妻受累,而今就得意,也沒處說了。”說罷,早又眼淚落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