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六 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


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初見李將軍之時,先也哭哭啼啼,尋死覓活,不肯隨順。李將軍嚇他道:“隨順了,不去難為你合家老小:若不隨順,將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與大秀家裡,只能勉強依從。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知書曉事,愛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舉,百順千隨。翠翠雖是支陪笑語,卻是無刻不思念大秀,沒有快活的日子。心裡痴想:“緣分不斷,或者還有時節相會。”爭奈日復一日,隨著李將軍東征西戰,沒個定蹤,不覺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說有他的哥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李將軍問翠翠道:“你家裡有個哥哥么?”翠翠心裡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來?多管是大秀尋到此間,不好說礎,故此託名。”遂轉一道:“是有個哥哥,多年隔別了,不知是也不是,且問他甚么名字才曉得。”李將軍道:“管門的說是甚么劉金定。”翠翠聽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曉得是大秀冒了劉姓來訪問的了,說道:“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見他。”李將軍道:“待我先出去見過了,然後來喚你。”將軍分付蒼頭:“去請那劉秀才進來。”
蒼頭承命出來,領了金生進去。李將軍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廳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將軍受了禮,問道:“秀才何來?”金生道:“金定姓劉,淮安人氏,先年亂離之中,有個妹子失散,聞得在將軍府中,特自本鄉到此,叩求一見。”將軍見他儀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動顏色道:”舅舅請起,你令妹無恙,即當出來相見。”旁邊站著一個童兒,叫名小豎,就叫他進去傳命道:“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起初翠翠見說了,正在心癢難熬之際,聽得外面有請,恨不得兩步做一步移了,急趨出廳中來。抬頭一看,果然是大秀金定!礙著將軍眼睜睜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認,只得將錯就錯,認了妹子,叫聲哥哥,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看官聽說,若是此時說話的在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讓他每講一程話,敘一程闊,豈不是湊趣的事?爭奈將軍不做美,好象個監場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裡。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相見,說不得一句私房話,只好問問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淚從肚裡落下罷了。
昔為同林鳥,今作分飛燕。
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又昔日樂昌公主在楊越公處見了徐德言,做一首詩道:
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今日翠翠這個光景,頗有些相似。然樂昌與徐德言,楊越公曉得是夫妻的,此處金生與翠翠只認做兄妹,一發要遮遮飾飾,恐怕識破,意思更難堪也。還虧得李將軍是武夫粗鹵,看不出機關,毫沒甚么疑心,只道是當真的哥子,便認做舅舅,親情的念頭重起來,對金生道:“舅舅既是遠來,道途跋涉,心力勞困,可在我門下安息幾時,我還要替舅舅計較。”分付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與舅舅穿了,換下身上塵污的舊衣。又令打掃西首一間小書房,安設床帳被席,是件整備,請金生在裡頭歇宿。金生已不得要他留住,尋出機會與妻子相通,今見他如此認帳,正中心懷,欣然就書房裡宿了。只是心裡想著妻子就在裡面,好生難過!
過了一夜,明早起來,小豎來報導:“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將軍相見已畢,問道:“令妹能認字,舅舅可通文墨么?”金生道:“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那詩書是本等,就是經史百家,也多涉獵過的,有甚么不曉得的勾當?”將軍喜道:“不瞞舅舅說,我自小失學,遭遇亂世,靠著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寵任,趨附我的盡多。日逐賓客盈門,沒個人替我接待,往來書札堆滿,沒個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煩。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書達禮,就在我門下做個記室,我也便當了好些。況關至親,料舅舅必不棄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裡頭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淺薄,不稱將軍任使,豈敢推辭?”將軍見說大喜。連忙在裡頭去取出十來封書啟來,交與金生道:“就煩舅舅替我看詳裡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為這些難處,而今卻好了。”金生拿到書房裡去,從頭至尾,逐封逐封備審來意,——回答停當,將稿來與將軍看。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就帶些解說在裡頭。聽罷,將軍拍手道:“妙,妙!句句象我肚裡要說的話。好舅舅,是天送來幫我的了!”從此一發看待得甚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