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三 權學士權認遠鄉姑 白孺人白嫁親生女


只認盒為真,豈知人是假?
奇事顛倒顛,一似塞翁馬。
權翰林喜之如狂,一夜不睡。絕早起來,叫權忠到當鋪里去賃了一頂儒巾,一套儒衣,整備拜堂。孺人也絕早起來,料理酒席,催促女兒梳妝,少不得一對參拜行禮。權翰林穿著儒衣,正似白龍魚服,掩著口只是笑,連權忠也笑。旁人看的無非道是他喜歡之故,那知其情?但見花燭輝煌,恍作遊仙一夢。有詞為證:
銀燭燦芙渠,瑞鴨微噴麝煙浮。喜紅絲初綰,寶合曾輸。何郎俊才調凌雲,謝女艷容華濯露。月輪正值團圓暮,雅稱錦堂歡聚。一右調《畫眉序》。
酒罷,送入洞房,就是東邊小院桂娘的臥房,乃前日偷眠妄想強進挨光的所在,今日停眠整宿,你道怏活不快活!權翰林真如入蓬萊仙島了。
入得羅幃,男貪女愛,兩情歡暢,自不必說。雲雨既闌,翰林撫著桂娘道:
“我和你千里姻緣,今朝美滿,可謂三生有幸。”桂娘道:“我和你自幼相許,今日完聚,不足為奇。所喜者,隔著多年,又如此遠路,到底園圓,乃象是天意周全耳。只有一件,你須不是這裡人,今人贅我家,不知到底萍蹤浪跡,歸於何處?抑且不知你為儒為商,作何生業。我嫁雞逐雞,也要商量個終身之策。一時歡愛不足戀也。”翰林道:“你不須多慮。只怕你不嫁得我,既嫁了我,包你有好處。”桂娘道:“有甚好處?料沒有五花宜浩夫人之分!”翰林笑道:“別件或者煩難,著只要五花官浩,包管箱籠里就取得出。”桂娘啐了一啐道:“虧你不羞!”桂娘只道是一句誇大的說話,不以為意。翰林卻也含笑,不就明言。且只軟款溫柔,輕憐痛惜,如魚似水,過了一夜。
明晨起來,各各梳洗已畢,一對兒穿著大衣,來拜見尊姑,並謝妙通為媒之功。正行禮之時,忽聽得堂前一片價篩鑼,象有十來個人喧嚷將起來,慌得小舅糕兒沒鑽處。翰林走出堂前來,問道:“誰人在此羅唣?”說聲未了,只見老家人權孝,同了一班京報人,一見了就磕頭道:“京中報人特來報爺高升的!小人們那裡不尋得到?方才街上遇見權忠,才知爺寄跡在此。卻如何這般打扮?快請換了衣服!”柳翰林連忙搖手,叫他不要說破,禁得那一個住?你也“權爺”。我也“權爺”不住的叫,拿出一張報單來,已升了學士之職,只管嚷著求賞。翰林著實叫他們:“不要說我姓權!”京報人那管甚么頭由,早把一張報喜的紅紙高高貼起在中間,上寫:飛報:貴府老爺權,高升翰林學士,命下。這裡跟隨管家權忠拿出冠帶,對學士道:“料想瞞不過了,不如老實行事罷!”學士帶笑脫了儒巾儒衣,換了冠帶,討香案來,謝了聖恩。分付京報人出去門外侯賞。
轉身進來,重請岳母拜見。那孺人出於不意,心慌撩亂,沒個是處,好象青天裡一個霹靂,不知是那裡起的。只見學士拜下去,孺人連聲道:“折殺老身也!老身不知賢婿姓權,乃是朝廷貴臣,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望高抬貴手,恕家下簡慢之罪!”學士道:“而今總是家人,不必如此說了。”孺人道:“不敢動問賢婿,賢婿既非姓白,為何假稱舍侄光降寒門?其間必有因由。”學士道:“小婿寄跡禪林,晚間閒步月下,看見令愛芳姿,心中仰慕無已。問起妙通師父,說著姓名居址,家中長短備細,故此託名前來,假意認親。不想岳母不疑,欣然招納,也是三生有緣。”妙通道:“學士初到庵中,原說姓權,後來說著孺人家事,就轉口說了姓白。小尼也曾問來,學士回說道:‘因為訪親,所以改換名姓。’豈知貴人遊戲,我們多被瞞得不通風,也是一場天大笑話。”孺人道:“卻又一件,那半扇鈿盒卻自何來?難道賢婿是通神的?”學士笑道:“侄兒是假,鈿盒卻真。說起來實有天緣,非可強也。”孺人與妙通多驚異道:“願聞其詳。”學士道:“小婿在長安市上偶然買得此盒一扇,那包盒的卻是文字一紙,正是岳母寫與令侄留哥的,上有令愛名字。今此紙見在小婿處,所以小婿一發有膽冒認了,求岳母饒恕欺班之罪!”孺人道:“此話不必題起了。只是舍侄家為何把此盒出賣?賣的是甚么樣人?賢婿必然明白。”學士道:“賣的是一個老兒,說是令兄舊房主。他說令兄台家遭疫,少者先亡,止遺老口,一時逃去,所以把物件遺下拿出來賣的。”孺人道:“這等說起來,我兄與侄皆不可保,真箇是物在人亡了!”不覺掉下淚來。妙通便收科道:“老孺人,姻緣分定,而今還管甚侄兒不侄兒,是姓權是姓白?招得個翰林學士做女婿,須不辱莫了你的女兒!”孺人道:“老師父說得有理。”大家稱喜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