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一百○一回 王醫生淋漓談父子 梁頂糞恩愛割夫妻


光陰似箭,轉瞬又過了一禮拜了。繼之便叫我寫請客帖子,請的苟才是正客,其次便是王端甫,餘下就是自己幾個人。並且就請在自己號里,並不上館子。下午,端甫先來,問起:“請客是甚意思,可是又要我和苟觀察診脈?”繼之道:“並不,我並且代你辯得甚好的。你如果不願意,只說自己這兩天心緒不寧。向來心緒不寧,不肯替人診脈的就是了。”不多一會,苟才也來了。大家列坐談天。苟才又央及端甫診脈。端甫道:“診脈是可以,方子可不敢開,因為近來心緒不寧,恐怕開出來方子不對。”苟才道:“不開方不要緊,只要賜教脈象如何?”端甫道:“這個可以。”苟才便坐了過來,端甫伸出三指,在苟才兩手上診了一會道:“脈象都和前頭差不多,不過兩尺沉遲一點,這是年老人多半如此,不要緊的。”苟才道:“不知應該吃點甚么藥?”端甫道:“這個,實在因為心緒不安,不敢亂說。”苟才也就罷了。
一會兒,席面擺好了,繼之起身把盞讓坐。酒過三巡,上過魚翅之後,便上一碗清燉鮑魚。繼之道:“這是我這個廚子拿手的一樣精品。”說罷,親自一一敬上兩片。苟才道:“可惜這東西,我這兩天吃的膩了。”繼之聽了,顏色一變,把筷子往桌上一擱。苟才不曾覺著;我雖覺著了,因為繼之此時,尚沒有把對龍光說的話告訴我,所以也莫名其妙。因問苟才道:“想來是頓頓吃這個?”苟才道:“正是。因為那醫生說是要多吃鮑魚才易得好,所以他們就頓頓給我這個吃。”端甫道:“據《食物本草》,這東西是滋陰的,與怔忡不寐甚么相干!這又奇了!”
繼之問苟才道:“公子今年貴庚多少了?”苟才道:“二十二歲了。”繼之道:“年紀也不小了,何不早點代他弄個功名,叫他到外頭歷練歷練呢?”苟才道:“我也有這個意思,並且他已經有個同知在身上。等過了年,打算叫他進京辦個引見,好出去當差。”繼之道:“這又不是揀日子的事情,何必一定要明年呢?”苟才笑道:“年裡頭也沒有甚么日子了。”端甫是個極聰明、極機警的人,聽了繼之的話,早已有點會意,便笑著接口道:“我們年紀大的人,最要有自知之明。大凡他們年輕的少爺奶奶,看見我們老人家,是第一件討厭之物。你看他臉上十分恭順,處處還你規矩;他那心裡頭,不知要罵多少老不死、老殺才呢!”說得合席人都笑了。端甫又道:“我這個是在家庭當中閱歷有得之言,並不是說笑話。所以我五個小兒,沒有一個在身邊,他們經商的經商,處館的處館,雖是娶了兒媳,我卻叫他們連媳婦兒帶了去。我一個人在上海,逍遙自在,何等快活!他們或者一年來看我一兩趟,見了面,那種親熱要好孝順的勁兒,說也說不出來,平心而論,那倒是他們的真天性了。何以見得呢?大約父子之間,自然有一分父子的天性。你把他隔開了,他便有點掛念,越隔得遠,越隔得久,越是掛念的利害,一旦忽然相見,那天性不知不覺的自然流露出來。若是終年在一起的,我今天惱他做錯了一件甚么事,他明天又怪我罵了他那一項,久而久之,反為把那天性汩沒了。至於他們做弟兄的,尤其要把他遠遠的隔開,他那友於之請才篤。若是住在一起,總不免那爭執口角的事情,一有了這個事情,總要鬧到兄弟不和完結。這還是父母窮的話。若是父母有錢的,更是免不了爭家財,爭田舍等事。若是個獨子呢,他又惱著老子在前,不能由得他揮霍,他還要恨他老子不早死呢!”說著,又專對苟才說道:
“這是兄弟泛論的話,觀察不要多心。”
苟才道:“議論得高明得很,我又多心甚么。兄弟一定遵兩位的教,過了年,就叫小兒辦引見去。”繼之道:“端翁這一番高論,為中人以下說法,是好極了!”端甫道:“若說為中人以下說法,那就現在天下算得沒有中人以上的人。別的事情我沒有閱歷,這家庭的閱歷是見得不少了。大約古聖賢所說的話,是不錯的。孟夫子說是:‘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賊恩之大者。’此刻的人卻昧了這個道理,專門責善於其子。這一著呢,還不必怪他,他期望心切,自然不免出於責善一類。最奇的,他一面責善,一面不知教育。你想,父子之間,還有相得的么。還有一種人,自己做下了多少男盜女娼的事,卻責成兒子做仁義道德,那才難過呢!’談談說說,不覺各人都有了點酒意,於是吃過稀飯散坐。苟才因是有病的人,先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