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一百○一回 王醫生淋漓談父子 梁頂糞恩愛割夫妻


繼之才和端甫說起,前兩天見了龍光,故意說不可吃鮑魚的話,今日苟才便說吃得膩了,看來這件事竟是他兒子所為。端甫拍手道:“是不是呢,我斷沒有冤枉別人的道理!但是已經訪得如此確實,方才為甚不和他直說,還是那么吞吞吐吐的?你看苟才,他應酬上很象精明,但是於這些上頭,我看也平常得很,不見得他會得過意來。”繼之道:“直說了,恐怕有傷他父子之情呢。”端甫跳起來道:“罷了,罷了!不直說出來,恐怕父子之情傷得更甚呢!”繼之猛然省悟道:“不錯,不錯。我明天就去找他,把他請出來,明告訴他這個底細罷。”端甫道:“這才是個道理。”又談了一會,端甫也辭去了。一宿無話。
次日,繼之便專誠去找苟才。誰知他的家人回道:“老爺昨天赴宴回來,身子不大爽快,此刻還沒起來。”繼之只得罷了。過一天再去,又說是這兩天厭煩得很,不會客,繼之也只得罷休。誰知自此以後,一連幾次,都是如此。繼之十分疑心,便說:“你們老爺不會客,少爺是可以會客的,你和我通報通報。”那家人進去了一會,出來說請。繼之進去,見了龍光,先問起:“尊大人的病,為甚連客都不會了?不知近日病情如何?”龍光道:“其實沒甚么;不過醫生說務要靜養,不可多談天,以致費氣勞神,所以小侄便勸家父不必會客。五庶母留在房裡,早晚伏侍。方才睡著了,失迎老伯大駕!”繼之聽說,也不能怎樣,便辭了回來。過一天,又寫個條子去約苟才出來談談,詎接了回條,又是推辭。繼之雖是疑心,卻也無可如何。
光陰如駛,早又過了新年。到了正月底邊,忽然接了一張報喪條子,是苟才死了。大家都不覺吃了一驚。繼之和他略有點交情,不免前去送殯,順便要訪問他那致死之由,誰知一點也訪不出來。倒是龍光哭喪著臉,向繼之叩頭,說上海並無親戚朋友,此刻出了大事,務求老伯幫忙。繼之只得應允。
到了春分左右,北河開了凍,這邊號里接到京里的信,叫這邊派人去結算去年帳目。我便附了輪船,取道天津。此時張家灣、河西務兩處所設的分號,都已收了,歸併到天津分號里。天津管事的是吳益臣,就是吳亮臣的兄弟。我在天津盤桓了兩日,打聽得文杏農已不在天津了,就僱車到京里去。此時京里分號,已將李在茲辭了,由吳亮臣一個人管事。我算了兩天帳目,沒甚大進出,不過核對了幾條出來,叫亮臣再算。
我沒了事,就不免到琉璃廠等處逛逛。順便到山會邑館問問王伯述蹤跡,原來應暢懷倒在那裡,伯述是有事回山東去了。只見一個年輕貌美的少年,在暢懷那裡坐著,暢懷和我介紹,代通姓名。原來這個人是旗籍,名叫喜潤,號叫雨亭,是個內閣中書。這一天拿了一個小說回目,到應暢懷這邊來,要打聽一件時事,湊上對一句。原來京城裡風氣,最歡喜謅些對子及小說回目等,異常工整,謅了出來,便一時傳誦,以為得意。但是謅的人,全是翰林院裡的太史公。這位喜雨亭中書有點不服氣,說道:“我不信只有翰林院裡有人才,我們都彀他不上。”因得了一句,便硬要對一句,卻苦於沒有可對的事情。我便請教是一句甚么。暢懷道:“你要知道這一句,卻要先知道這樁事情的底細才有味。”我道:“那就費心你談談。”
暢懷道:“有一位先生,姓溫,號叫月江。孟夫子說的:‘人之患在好為人師。’這位溫月江先生,卻是最喜的是為人師,凡有來拜門的,他無有不笑納;並且視贄禮之多少,為情誼之厚薄。生平最惱的是洋貨,他非但自己不用,就是看見別人用了洋貨,也要發議論的。有一天,他又收了一個門生,預先托人送過贄禮,然後謁見。那位門生去見他時,穿了一件天青呢馬褂,他便發話了,說甚么:‘孟子說的: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若是服夷之服,簡直是變於夷了。老弟的人品學問,我久有所聞,是很純正的;但是這件馬褂,不應該穿。我們不相識呢,那是彼此無從切磋起;今日既然忝在同學,我就不得不說了。’那門生道:‘門生這件馬褂,還是門生祖父遺下來的。門生家寒,有了兩個錢,買書都不夠,那裡來得及置衣服。象這個馬褂,門生一向都不敢穿的,因為系祖父遺物,恐怕穿壞了,無以對先人;今天因為拜見老師,禮當恭敬的,才敢請出來用一用。’溫月江聽了,倒肅然起敬起來,說道:‘難得老弟這一點追遠之誠,一直不泯,真是可敬!我倒失言了。’那門生道:‘門生要告稟老師一句話,不知怕失言不怕?’溫月江道:‘請教是甚么話?但是道德之言,我們盡談。’那門生道:‘門生前天托人送進來的贄禮一百元,是洋貨!’溫月江聽了,臉紅過耳,張著口半天,才說道:‘這,這,這,這,這,可,可,可,可,可不是嗎!我,我,我馬上就叫人拿去換了銀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