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六十二回 大驚小怪何來強盜潛蹤 上張下羅也算商人團體


我暗想這個明明是欺我生,和我作對。這個情形,外頭拍賣行也有的,幾個老拍賣聯合了不肯抬價,及至有一個生人到了要拍,他們便很命把價抬起來。照這樣看起來,縱使我再跌,他們也不肯讓給我做的了,我何不弄他們一弄,看他們怎樣。想罷,便道:“三兩九罷。”道猶未了,忽的一聲跳起一個寧波人來,把手一揚,喊道:“三兩五!”接著又是哄然叫好。委員拿了一張承攬紙,叫他寫。我在旁邊看時,那承攬紙上印就的格式,甚么限月日交貨,甚么不得以低貨蒙充等字樣,都是刻就的,只要把現在所定的貨物、價目,填寫上去便是了。看他拿起筆要寫時,我故意道:“三兩四如何?”那人拿著筆往桌子上一拍道:“三兩三!”我道:“三兩二。”便有一班人勸他道:“讓他做了去罷。”我心中一想,不好,他倘讓我做了,吃虧不少,要弄他倒弄了自己了。想猶未了,只聽他大喊道:“三兩一!我今日要讓旁人做了,便不是個好漢!”我笑道:“我三兩,你還能進關么?”他搶著喊道:“二兩九!”我也搶著道:“二兩八。”他把雙腳一跳,直站起來道:“二兩五!”我道:“四錢半。”他便道:“讓你,讓你。”我一想,不好了,這回真上當了。便坐下去,拿過承攬紙來,提筆要寫。忽聽得另外一個人道:“二兩四我來!”我聽了方才把心放下,樂得推給他去做了。
那個人寫好了,兩個委員畫了押。又議那豆油、高粱酒,卻是一個南京人做去的,並沒有人向他搶跌價錢。等他寫好時,已聽得嗚嗚的汽筒響,放工了。我回頭一看,不見了述農,想是先走了。那些人也一鬨而散。我也出了議價處,好得貼著隔壁便是述農住的地方,我見了述農,說起剛才的情形。因說道:“這一票煤,最少也要賠兩把銀子一噸,不知他怎么做法。你在這裡頭,我倒托你打聽打聽呢。”述農道:“這裡是各人管各事的,怎樣打聽得出來,而且我還生得很呢。”我道:“倒是那票油酒是好生意,我看見為數太少了,不去和他搶奪罷了。”
說話間,已經開飯。飯後別過述農,出來叫了車,回家走了一次,再到號里去,閒閒的又和管德泉說起製造局買煤的情形來。德泉吐出舌頭來道:“你幾乎惹出事來!這個生意做得的么!只怕就是四兩五錢給你做了,也要累得你一個不亦樂乎呢!”我道:“我算過,從日本運到這裡,不過三兩七八錢左右便彀了,如果四兩五錢做了,何至受累?”德泉道:“就算三兩八辦到了,賺了七錢銀子一噸,三七二千一到手了。輪船到了黃浦江,你要他駛到南頭,最少要加他五十兩。到了碼頭上,看煤的人來看了,憑你是拿花旗白煤代了東洋可介子,也說你是次貨,不是碎了,便是潮了,挑剔了多少。有神通的,化上二三百,但求他不要原船退回,就萬幸了。等到要起貨時,歸庫房長夫經手,不是長夫忙得沒有工夫,便是沒有小工,給你一個三天起不清;輪船上耽擱他一天,最少也要賠他五百兩,三五已經去了一千五了。好容易交清了貨,要領貨價時,他卻給你個一擱半年,這筆拆息你和誰算去!他們是做了多年的,一切都熟了,應酬裡面的人也應酬到了,所有裡面議價處、核算處、庫房、帳房,處處都要招呼到。見了委員、司事,卑污苟賤的,稱他老爺、師爺;見了長夫、聽差,呵腰打拱的,和他稱兄道弟。到了禮拜那天,白天裡在青蓮閣請長夫、聽差喝茶開燈,晚上請老爺、師爺在窯姐兒里碰和喝酒。這都是好幾年的歷練資格呢。”我道:“既如此,他們免不得要遍行賄賂的了。那裡面人又多,照這樣辦起來,縱使做點買賣,哪裡還有好處?”德泉道:“賄賂遍不遍,未曾見他過付,不能亂說。然而他們是聯絡一氣的,所以你今天到了,他們便拚命的和你跌價,等你下次不敢去。他吃虧做了的買賣,便拿低貨去充。譬如今天做的可介子,他卻去弄了蒲古來充;如果還要吃虧,他便攙點石頭下去,也沒人挑剔。等你明天不去了,他們便把價錢掯住了不肯跌;再不然,值一兩銀子的東西,他們要價的時候,卻要十兩,幾個人輪流減跌下來,到了五六兩,也就成交了。那議價委員是一點事也不懂得,單知道要便宜。他們那賺頭,卻是大家記了帳,到了節下,照人數公攤的。你想初進去的人,怎么做得他們過!”我聽了這話,不覺恍然大悟。
正是:回首前情猶在目,頓將往事一攖心。不知悟出些甚么來,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