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六十九回 責孝道家庭變態 權寄宿野店行沽


“住了一年,終不是事,聽說有幾個祖父的門生、父親的相好,在南京很有局面,便湊了盤纏,到南京去希圖謀個館地。不料我方才說的那位舍親丁紀昌,聽了他老太太的話,回到南京之後,逢人便說,沒處不談,趕映芝到了南京,一個個的無不是白眼相加。映芝起初還莫名其妙,後來有人告訴了他丁紀昌的話,方才知道。幸虧回到上海,尋著了述農家兄,方才弄了一份盤纏回來。你說這個不是大受其累么。誰知回到通州,他那位老太太,又出了花樣了,不住在家裡,躲向親戚家裡去了。映芝去接他回家時,他一定不肯,說是我不慣和他同居。映芝沒法,把老婆送到天津來,住到娘家去了,然後把自己母親接回家中。通州地面小,不能謀事,自己只得仍到天津來,謀了東局的一件事。東局離這裡遠,映芝有時到市上買東西,或到這裡紫竹林看朋友,天晚了不便回去,便到丈人家去借住。不知怎樣,被他老太太知道了,又從通州跑到天津來,到親家家裡去大鬧,說親家不要臉,嫁女兒猶如婊子留客一般,留在家裡住宿。”我道:“難道映芝的老婆,一回娘家之後,便永遠不回夫家了么?”杏農道:“只有過年過節,由映芝領回去給婆婆拜年拜節,不過住一兩天便走了。倒是這個辦法,家裡過得安靜些,然而映芝卻又擔了一個大名氣了。”
我道:“甚么名氣呢?”杏農道:“他那位老太太,滿到四處的去說,說他的兒子賺了錢,只顧養老婆的全家,不顧娘的死活,所以映芝便擔了這個名氣。那東局的事,也沒有辦得長,不多幾個月,就空下來了。一向都是就些短局,一年倒有半年是賦閒的。所謂人窮志短,那映芝這兩年,鬧的神采也沒有了。今年春上,弄了一個籌防局的小館地,一個月只有六吊大錢。他自己一個人,連吃飯每月只限定用一吊五百文,給老婆五百文的零用,其餘四吊,是按月寄回通州去的。館地愈小,事情愈忙,這是一定之理,他從春上得了這件事之後,便沒有回通州去過。所以他老太太這回趕了來,先把行李落在這裡,要到籌防局去找兒子;卻不料找錯了,找到巡防局裡去。人家對他說,我們局裡沒有這個人。他便說是兒子串通了門丁,不認娘了,在那裡叫天叫地的哭罵起來。人家辦公事的地方,如何容得這個樣子,便有兩個局勇驅趕他。他又說兒子趕娘了。人家聽了這個話,越發恨了。在那裡受了一場大辱,方才回到這裡,哭喊了一夜。第二天映芝打聽著了,連忙到了這裡來,求他回去。他見了映芝,便是一場大罵,說他指使局勇,羞辱母親。映芝和他分辯,說兒子並不在哪個局裡,是母親走錯了地方。他說既然不是這個局,是哪個局?映芝是前回招商局的事情,被他母親鬧掉了的,這回怕再是那個樣,如何敢說。他見映芝不說,便天天和映芝鬧。可憐映芝白天去辦公事,晚上到這裡來捱罵,如此一連八九天。這裡房飯錢又貴,每客每天要三百六十文,五天一結算。映芝實在是窮,把一件破舊熟羅長衫當了,才開銷了五天房飯錢。再一耽擱,又是第二個五天到了。昨天晚上,映芝央求他回通州去,不知怎樣觸怒了他,便把映芝的頭也打破了。今天早起我來了,知道了這件事,先把他老人家連哄帶騙的,請到了我一個朋友家裡,然後勸了他一天,映芝還磕了多少頭,陪了多少小心,直到方才,才把他勸肯了,和他雇定了船,明天一早映芝送他回通州去。一切都說妥了,我方才得脫身到這裡來。”
這一席長談,不覺已掌燈多時了。知道杏農沒有吃夜飯,便叫廚房裡弄了兩樣菜,請他就在棧里便飯。飯後又談了些正事,杏農方才別去。
我在天津住了十多天,料理定了幾樁正事,便要進京。我因為要先到河西務去辦一件事,河西務雖系進京的大路,因恐怕到那邊有耽擱,就沒有雇長車,打算要騎馬。誰知這裡馬價很貴,只有騎驢的便宜,我便雇了一頭驢。好在我行李無多,把衣箱寄在杏農那裡,只帶了一個馬包,跨驢而行。說也奇怪,驢這樣東西,比馬小得多,那性子卻比馬壞。我向來沒有騎過,居然使他不動。出了西沽,不上十里路,他忽然把前蹄一跪,幸得我騎慣了馬的,沒有被他摔下來。然而盡拉韁繩,他總不肯站起來了。只得下來,把他拉起,重新騎上。走不了多少路,他又跪下了。如此幾次,我心中無限焦燥,只得拉著韁繩步行一程,再騎一程,走到太陽偏西,還沒有走到楊村(由天津進京尖站),越覺心急。看見路旁一家小客店,只得暫且住下,到明天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