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六十八回 笑荒唐戲提大王尾 恣嚚威打破小子頭


此時雖是八月下旬,今年氣候卻還甚熱。我順手推開窗扇乘涼,恰好一陣風來,把燈吹滅了,我便暗中摸索洋火。此時棧里已是靜悄悄地,忽然間一陣抽抽噎噎的哭聲,直刺入我耳朵里,不覺呆了一呆。且不摸索洋火,定一定神,仔細聽去,仿佛這聲音出在隔壁房裡。黑暗中看見板壁上一個脫節的地方,成了一個圓洞,洞中卻射出光來,那哭聲好象就在那邊過來的。我便輕移腳步,走近板壁那邊;那洞卻比我高了些,我又移過一張板凳,墊了腳,向那洞中望去。只見隔壁房裡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頒白婦人,穿了一件三寸寬、黑緞滾邊的半舊藍熟羅衫,藍竹布扎腿褲,伸長兩腿,交放起一雙四寸來長的小腳;頭上梳了一個京式長頭;手裡拿了一根近五尺長的旱菸筒,在那裡吸菸。他前面卻跪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子,穿一件補了兩塊的竹布長衫,腳上穿的是毛布底的黑布鞋,只對著那婦人嗚嗚飲泣。那婦人面罩重霜般,一言不發。再看那小子時,卻是生得骨瘦如柴,臉上更是異常瘦削。看了許久,他兩個人只是不做聲,那小子卻哭得更利害。
我看了許久,看不出其所以然來,便輕輕下了板凳。正要重新去摸洋火,忽又聽得隔壁一陣劈拍之聲,又是一陣詈罵之聲,不覺又起了多事之心,重新站上板凳,向那邊一張。只見那婦人站了起來,拿著那旱菸筒,向那小子頭上亂打,嘴裡說道:“我只打死了你,消消我這口氣!我只打死了你,消消我這口氣!”說來說去,只是這兩句,手裡卻是不住的亂打。那小子仍是跪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伸著脖子受打。不提防拍拆一聲,煙筒打斷了。那婦人嚷道:“我吃了二十多年的菸袋(北人通稱菸袋),在你手裡送折了,我只在你身上討賠!”說時,又拿起那斷煙筒,很命的向那小子頭上打去。不料煙筒桿子短了,格外力大,那銅煙鍋兒(粵人謂之菸斗,蘇、滬間謂之煙筒頭),恰恰打在頭上,把頭打破了,流出血來,直向臉上淌下去。那小子先把袖子揩拭了兩下,後來在袖子裡取出手帕來擦,仍舊是端端正正跪著不動。那婦人彎下腰來一看,便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起來,嘴裡嚷道:“天呵,天呵!
我好命苦呵!一個兒子也守不住呵!”
我起先只管呆看,還莫名其妙,聽到了這兩句話,方才知道他是母子兩個。卻又不知為了甚么事。若說這小子是個逆子呢,看他那飲泣受杖的情形又不象;若說不是逆子呢,他又何以惹得他母親動了如此大氣。至於那婦人,也是測度他不出來:若說他是個慈母呢,他那副很惡兇悍的尊容又不象;若說他不是個慈母,何以他見兒子受了傷,又那么痛哭起來。
正在那裡胡思亂想,忽然他那房門已被人推開,便進來了四五個人。認得一個是棧里管事的,其餘只怕是同棧看熱鬧的人。那管事的道:“你們來是一個人來的,雖是一個人吃飯,卻天天是兩個人住宿;住宿也罷了,還要天天晚上鬧甚么神號鬼哭,弄的滿棧住客都討厭。你們明天搬出去罷!”此時跪下的小子,早已起來了。管事的回頭一看,見他血流滿面,又厲聲說道:“你們吵也罷,哭也罷,怎么鬧到這個樣子,不要鬧出人命來!”管事的一面說,那婦人一面哭喊。那小子便走到那婦人跟前,說道:“娘不要哭,不要怕!兒子沒事,破了一點點皮,不要緊的。”那婦人咬牙切齒的說道:“就是你死了,我也會和他算帳去!”那小子一面對管事的說道:“是我們不好,驚動了你貴棧的寓客。然而無論如何,總求你擔代這一回,我們明日搬到別家去罷。”管事的道:“天天要我擔代,擔代了七八天了。我勸你們安靜點罷!要照這個樣子,隨便到誰家去,都是不能擔代的。”說罷,出去了。那些看熱鬧的,也就一鬨而散。
我站的久了,也就覺得睏倦,便輕輕下了板凳,摸著洋火,點了燈,拿出表來一看,誰知已經將近兩點鐘了,便連忙收拾睡覺。
正是:貪觀隔壁戲,竟把睡鄉忘。未知此一婦人,一男子,到底為了甚么事,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