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六十八回 笑荒唐戲提大王尾 恣嚚威打破小子頭


一會飯罷之後,杏農便帶了我同到演武廳去。走到廳前,只見檐下排了十多對紅頂、藍頂,花翎、藍翎的武官,一般的都是箭袍、馬褂、佩刀,對面站著,一動也不動,聲息全無。這十多對武官之下,才是對站的營兵,這便是我進營時,看見甬道上站的了。走到廳上看時,只見當中供桌上,明晃晃點了一對手臂粗的蠟燭;古鼎里香菸裊繞,燒著上等檀香。供桌裡面,掛了一堂繡金杏黃幔帳,就和人家孝堂上的孝帳一般,不過他是金黃色的罷了;上頭掛了一堂大紅緞子紅木宮燈;地下鋪了五彩地氈;當中加了一條大紅拜墊;供桌上系了杏黃繡金桌帷。杏農輕輕的掀起幔帳,招手叫我進去。我進去看時,只見一張紅木八仙桌,上面放著一個描金朱漆盤;盤裡面盤了一條小小花蛇,約摸有二尺來長,不過小指頭般粗細,緊緊盤著,猶如一盤小盤香模樣。那蛇頭卻在當中,直昂起來。我低頭細看時,那蛇頭和那蘄蛇差不多,是個方的;周身的鱗,濕膩且滑,映著燭光,顯出了紅藍黃綠各種顏色;其餘沒有甚么奇怪的去處。心中暗想,為了這一點點小么魔,便鬧的勞師動眾,未免過於荒唐了;我且提他起來,看是個甚么樣子。想定了主意,便仔細看準了蛇尾所在,伸手過去捏住了,提將起來(凡捕蛇之法:提其尾而抖之,雖至毒之品,亦不能施其惡力矣;此老於捕蛇者所言也)。還沒提起一半,杏農在旁邊,慌忙在我肘後用力打了一下,我手臂便震了一震,那蛇是滑的,便捏不住,仍舊跌到盤裡去。
杏農拉了我便走,一直回到他房裡。喘息了一會,方才說道:“幸而沒有鬧出事來!”我道:“這件事荒唐得很!這么一條小蛇,怎么把他奉如神明起來?我著實有點不信。方才不是你拉了我走,我提他起來,把他一陣亂抖,抖死了他,看便怎樣!”杏農道:“你不知道,這順、直、豫、魯一帶,凡有河工的地方,最敬重的是大王。況且這是個金龍四大王,又是大王當中最靈異的。你要不信,只管心裡不信,何苦動起手來。萬一鬧個笑話,又何苦呢!”我道:“這有甚么笑話可鬧?”杏農道:“你不知道,今天早起才鬧了事呢。昨天晚上四更時候,排隊接了進來;破天亮時,李中堂便委了委員來敬代拈香。誰知這委員才叩下頭去,旁邊一個兵丁,便昏倒在地;一會兒跳起來,亂跳亂舞,原來大王附了他的身。嘴裡大罵:‘李鴻章沒有規矩,好大架子!我到了你的營里,你還裝了大模大樣,不來叩見,委甚么委員恭代!須知我是受了煌煌祀典,只有諭祭是派員拈香的。李鴻章是甚么東西,敢這樣胡鬧起來!’說時,還舞刀弄棒,跳個不休。嚇得那委員重新叩頭行禮,應允回去稟復中堂,自來拈香,這兵丁才躺了下來,過一會醒了。此刻中堂已傳了出來,明天早起,親來拈香呢。”我道:“這又不足為信的。這兵丁或者從前賞罰裡面,有憾於李中堂,卻是敢怒而不敢言,一向無可發泄,忽然遇了這件事,他便借著神道為名,把他提名叫姓的,痛乎一罵,以泄其氣,也是料不定的。”杏農笑了一笑道:“那兵丁未必有這么大膽罷。”我道:“總而言之,人為萬物之靈,怎么向這種小小么魔,叩頭禮拜起來,當他是神明菩薩?我總不服。何況我記得這四大王。本來是宋理宗謝皇后之侄謝暨,因為宋亡,投錢塘江殉國;後來封了大王,因為他排行第四,所以叫他四大王,不知後人怎樣,又加上了‘金龍’兩個字。他明明是人,人死了是鬼,如何變了一條蛇起來呢?”杏農笑道:“所以牛鬼蛇神,連類而及也。”說的大家都笑了。杏農又道:“說便這樣說,然而這樣東西也奇得很!聽說這金龍四大王很是神奇的。有一回,河工出了事,一班河工人員,自然都忙的了不得。忽然他出現了,驚動了河督,親身迎接他,排了職事,用了顯轎,預備請他坐的。不料他老先生忽然不願坐顯轎起來,送了上去,他又走了下來,如此數次。只得向他卜筶,誰知他要坐河督大帥的轎子。那位河督只得要讓他。然而又沒有多預備轎子,自己總不能步行;要騎馬罷,他又是賞過紫韁的,沒有紫韁,就不願意騎。後來想了個通融辦法,是河督先坐到轎子裡,然後把那描金朱漆盤,放在轎里扶手板上。說也作怪,走得沒有多少路,他卻忽然不見了,只剩了一個空盤。那河督是真真近在咫尺的,對了他,也不曾看見他怎樣跑的,也只得由他的了。誰知到了河督衙門下轎時,他卻盤在河督的大帽子裡,把頭昂起在頂珠子上。你道奇不奇呢!這還是我傳聞得來的。還有一回,是我親眼見的事:我那回同了一個朋友去辦河工。……此刻我的同知、直隸州,還是那回的保案,從知縣上過的班。……我那個同事姓張,別字星甫,我和他一同奉了禮,去查勘要工。一天到了一個鄉莊上,在一家人家家裡借住,就在那裡耽擱兩天。這是我們辦河工常有的事。住了兩天,星甫偶然在院子裡一棵向日葵的葉子上,看見一個壁虎(即守宮,北人呼為壁虎,粵中謂之鹽蛇),生得通身碧綠,而且布滿了淡黃斑點,十分可愛。星甫便叫我去看。我便拿了一個外國人吃皮酒的玻璃杯出來,一手托著葉子,一手拿杯把他蓋住;叫星甫把葉子摘下來,便拿到房裡,蓋在桌上,細細把玩。等到晚飯過後,我們兩個還在燈底細看,星甫還輕輕的把玻璃杯移動,把他的尾巴露出來,給他拴上一根紅線,然後關門睡覺。這房裡除了我兩個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了。誰知到了明天,星甫一早起來看時,那玻璃杯依然好好蓋住,裡面的東西卻不見了。星甫還罵底下人放跑了的,然而房門的確未開,是沒有人進來過的。鬧了一陣,也就罷了。又過了幾天,我們趕到工上,只見工上的人,都喧傳說大王到了,就好望合龍了。我和星甫去看那大王時,正是我們捉住的那個壁虎,並且尾巴上拴的紅線還在那裡。問他們幾時到的,他們說是某日晚上三更天到的,說的那天,正是我們拿住他的那天。你說這件事奇不奇呢。”我道:“那裡有這等事,不過故神其說罷了。”杏農道:“這是我親眼目睹的,怎么還是故神其說呢。”我道:“又焉見得不是略有一點影響,你卻故神其說,作為談天材料呢。總而言之,後人治河,哪一個及得到大禹治水。你看《禹貢》上面,何嘗有一點這種邪魔怪道的話,他卻實實在在把水治平了。當日‘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又何嘗仗甚么大王之力。那奠高山大川,明明是測量高低、廣狹、深淺,以為納水的地位,水流的方向;孔穎達疏《尚書》,不該說是‘以別祀禮之崇卑’,遂開後人迷惑之漸。大約當日河工極險的時候,曾經有人提倡神明之說,以壯那工人的膽,未嘗沒有小小效驗。久而久之,變本加厲,就鬧出這邪說誣民的舉動來了。時候已經將近二炮了,我也暫且告辭,明日再來請教一切罷。”說罷,起身告辭。杏農送我出來。我仍舊雇了東洋車,回到紫竹林佛照樓客棧。夜色已深,略為拾掇,便打算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