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九十六回 教供辭巧存體面 寫借據別出心裁


我和繼之參詳這個到底是甚么人,聽那個聲口,簡直是要探聽了一個吃得死的東西,好送他終呢。繼之道:“誰肯作這種事情,要就是他的兒子。”我道:“乾是旁人是不肯幹這個的。乾到這個,無非為的是錢,旁人幹了下來,錢總還在他家裡,未必拿得動他的。要說是兒子呢,未必世上真有這種梟獍。”繼之道:“這也難說,我已經見過一個差不多的了。這裡上海有一個富商,是從極貧寒、極微賤起家的。年輕時候,不過提個竹筐子,在街上叫賣洋貨,那出身就可想而知了。不多幾時便發了財,到此刻是七八家大洋貨鋪子開著,其餘大行大店,他有股分的,也不知多少。生下幾個兒子,都長大成人了。內中有一個最不成器的,終年在外頭非嫖即賭,他老子知道了,便限定他的用錢,每月叫帳房支給他二百洋錢。這二百塊錢,不定他兩三個時辰就化完了,那裡夠他一個月的用。鬧到不得了,便在外頭借債用。起初的時候,仗著他老子的臉,人家都相信他,商定了利息,訂定了日期,寫了借據;及至到期向他討時,非但本錢討不著,便連一分幾厘的利錢也付不出。如此攪得多了,人家便不相信他了。“他可又鬧急了,找著一個專門重利盤剝的老西兒,要和他借錢,老西兒道:‘咱借錢給你是容易的,但是你沒有還期,咱有點不放心,所以啊,咱就不借了。’他說道:‘我和你訂定一個日子,說明到期還你;如果不還,憑你到官去告。好了罷?’老西兒道:‘哈哈!咱老子上你的當呢!打到官司,多少總要化兩文,這個錢叫誰出啊!你說罷,你說訂個甚期限罷?’他說道:‘一年如何?’老西兒搖頭不說話。他道:‘半年如何?’老西兒道:‘不對,不對。’他道:‘那么準定三個月還你。’老西兒哈哈大笑道:‘你越說越不對了。’他想這個老西兒,倒不信我短期還他,我就約他一個遠期,看他如何。他要我訂遠期,無非是要多刮我幾個利錢罷了,好在我不在乎此。因說:‘短期你不肯,我就約你的長期,三年五年,隨便你說罷。’老西兒搖搖頭。他急道:‘那么十年八年,再長久了,恐怕你沒命等呢!’老西兒仍是搖頭不語。他著了氣道:‘長期又不是,短期又不是,你不過不肯借罷了。你既然不肯借,為甚不早說,耽擱我這半天!’老西兒道:‘咱老子本說過不借的啊。但是看你這個急法兒,也實在可憐,咱就借給你;但是還錢的日期,要我定的。’他道:‘如此要那一天還?你說。’老西兒道:‘咱也不要你一定的日子,你只在借據上寫得明明白白的,說我借到某人多少銀子,每月行息多少,這筆款子等你的爸爸死了,就本利一律清算歸還,咱就借給你了。’他聽了一時不懂,問道:‘我借你的錢,怎么要等你的爸爸死了還錢?莫非你這一筆款子,是專預備著辦你爸爸喪事用的么?’老西兒道:‘呸!咱說是等你的爸爸死了,怎么錯到咱的爸爸頭上來!呸,呸,呸!’他心中一想,這老西兒的主意卻打得不錯,我老頭子不死,無論約的那一年一月,都是靠不住的,不如依了他罷。想罷,便道:‘這倒依得你。你可以借一萬給我么?’老西兒道:‘你依了咱,咱就借你一萬,可要五分利的。’他嫌利息太大。老西兒說道:‘咱這個是看見款子大,格外相讓的;咱平常借小款子給人家,總是加一加二的利錢呢。’兩個人你爭多,我論少,好容易磋磨到三分息。那老西兒又要逐月滾息,一面不肯,於是又重新磋磨,說到逐年滾息,方才取出紙筆寫借據。
“可憐那位富翁的兒子,從小不曾好好的讀書,提起筆來,要有十來斤重。平常寫十來個字的一張請客條子,也要費他七八分鐘時候,內中還要犯了四五個別字。筆畫多點的字,還要拿一個字來對著臨仿。及至仿了下來,還不免有一兩筆裝錯的。此刻要他寫一張借據,那可就比新貢士殿試寫一本策還難點了。好容易寫出了‘某人借到某人銀一萬兩’幾個字,以後便不知怎樣寫法。沒奈何,請教老西兒。老西兒道:‘咱是不懂的,你只寫上等爸爸死了還錢就是。’他一想,先是爸爸兩個字,非但不會寫,並且生平沒有見過。不要管他,就寫了父親罷。提起筆來先寫了一個‘父’字,卻不曾寫成‘艾’字,總算他本事的了。又寫了半天,寫出一個‘親’字來,卻把左半邊寫了個‘幸’字底下多了兩點,右半邊寫成一個‘頁’字,又把底下兩點變成個‘兀’字。自己看看有點不象,也似乎可以將就混過去了。又想一想,就寫‘死了’兩個字,總不成文理,卻又想不出個甚么字眼來。拿著筆,先把寫好的念了一遍。偏又在‘父’字上頭,漏寫了個‘等’字,只急得他滿頭大汗。沒奈何,放下筆來說道:‘我寫不出來,等我去找一個朋友商量好稿子,再來寫罷。’老西兒沒奈何,由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