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八十六回 旌孝子瞞天撒大謊 洞世故透底論人情


端甫又談了一會,自去了。
到了晚上,我想起端甫何以說得稚農的病如此利害,我看他不過身子弱點罷了,不免再去看看他是何情景。想罷出門,走到林慧卿家,與稚農周鏇了一會,問他的病如何,吃了端甫的藥怎樣。稚農道:“總是那樣不好不壞的。此刻除非有個神仙來醫我,或者就好了。”慧卿在旁邊插嘴道:“胡說!不過身子弱點罷了,將息幾天,自然會好的。你總是這種胡思亂想,那病更難好了。稚農道:“方才又請了端甫來,他還是勸我早點回去,說上海水土寒。”慧卿又插嘴說道:“郎中嘴是口(吳人稱醫生為郎中),說到那裡是那裡。據他說上海水土寒,上海住的人,早就一個個寒的死完了。你的病不好,我第一個不放你走。已經有病的人,再在輪船上去受幾天顛播,還了得么!”說罷,又回頭對我道:“老爺,你說是不是?”我只含笑點點頭。稚農又道:“便是我也怕到這一層。早年進京會試,走過兩次海船,暈船暈的了不得。”我故意向慧卿看了一眼,對稚農道:“我看暫時回天保棧去調養幾時也好。”慧卿搶著道:“老爺,你不要疑心我們怎樣。我不過看見他用的都是男底下人,笨手笨腳,伏伺得不稱心,所以留他在這裡住下。這是我一片好心,難道怎樣了他么!”我笑道:“我也不過說說罷了,難道我不知道他離不了你。”慧卿笑道:“我說你不過。”
正說話時,外面報客來,大家定神一看,卻是祥雲甫。招呼坐定,便走近稚農身邊,附著耳要說話。我見此情形,便走到西面房裡,去看繆、計二人。只見另有一個人,拿了許多裙門、裙花、挽袖之類,在那裡議價,旁邊還堆了好幾匹綢縐之類。我坐了一會,也不驚動稚農,就從這邊走了。從此我三天五天,總來看看他。此時他早已轉了醫生,大劑參、茸、鎖陽、肉蓯蓉專服下去。確見他精神好了許多,只是比從前更瘦了,兩顴上現了點緋紅顏色。如此,又過了半個多月。
一天,我下午無事,又走到慧卿處,卻不見了稚農。我問時,慧卿道:“回棧房去了。”我道:“為甚么忽然回去了呢?”慧卿道:“他今天早起,病的太重了!他兩個朋友說在這裡不便當,便用轎子抬回去了。”我心中暗想,莫非端甫的說話應驗了。我回號里,左右要走過大馬路,便順到天保棧一看。他已經不住在樓上了,因為扶他上樓不便,就在底下開了個房間。房間裡齊集了七八個醫生,繆、計二人忙做一團。稚農仰躺在床上,一個家人在那裡用銀匙灌他吃參湯。我走過去望他,他看了我一眼,微微點了點頭。眾醫生在那裡七張八嘴,有說用參的,有說用桂的。我問法人道:“我前天看他還好好的,怎么變動起來?”法人道:“今天早起,天還沒亮,忽然那邊慧卿怪叫起來。我兩個衣服也來不及披,跑過去一看,只見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連忙扶他起來,躺在醉翁椅上,話也不會說了。我們問慧卿是怎生的。他說:‘起來小便,立腳不穩,栽了一交,並沒甚事。近來常常如此的,不過一攙他就起來,今天攙了半天攙他不動才叫的。’我們沒了主意,薑湯、參湯,胡亂灌救。到天色大亮時,他能說話了,自己說是冷得很。我們要和他加一床被窩,他說不是,是肚子裡冷。我伸手到他口邊一摸,誰知他噴出來的氣,都是冷的。我才慌了,叫人背了他下樓,用轎子抬了回來。”我道:“請過幾個醫生?吃過甚么藥了?”法人道:“今天的醫生,只怕不下三四十個了。吃了五錢肉桂下去,噴出氣來和暖些。此刻又是一個醫生的主意,用乾姜煎了參湯在那裡吃著。”說話時,又來了兩個醫生,向法人查問病情。我便到床前再看看,只見他兩顴的紅色,格外利害,才悟到前幾天見他的顏色是個病容。因問他道:“此刻可好點?”稚農道:“稍為好點。”我便說了聲“保重”,走了回去。和繼之說起,果然不出端甫所料,陳稚農大約是不中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