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八十六回 旌孝子瞞天撒大謊 洞世故透底論人情


到了明天早起,他的報喪條已經到了,我便循著俗例,送點蠟燭、長錠過去。又過了十來天,忽然又送來一份訃帖,封面上刻著“幕設壽聖庵”的字樣。便抽出來一看,訃帖當中,還夾了一扣哀啟。及至仔細看時,卻不是哀啟,是個知啟。此時繼之在旁邊見了道:“這倒是個創見。誰代他出面?又‘知’些甚么呢?”我便攤開了,先看是甚么人具名的,誰知竟是本地印委各員,用了全銜姓名同具的,不禁更覺奇怪。及至看那文字時,只看得我和繼之兩個,幾乎笑破了肚子!你道那知啟當中,說些甚么?且待我將原文照寫出來,大家看看,其文如下:
稚農孝廉,某某方伯之公子也。生而聰穎,從幼即得父母歡;稍長,即知孝父母,敬兄愛弟。以故孝弟之聲,聞於閭里。方伯歷仕各省,孝廉均隨任,服勞奉養無稍間,以故未得預童子試。某科,方伯方任某省監司,為之援例入監,令回籍應鄉試。孝廉雅不欲曰:“科名事小,事親事大,兒不欲暫違色笑也。”方伯責以大義,始勉強首塗。榜發,登賢書。孝廉泣曰:“科名雖僥倖,然違色笑已半年余矣。”其真摯之情如此。越歲,入都應禮闈試,沿途作《思親詩》八十章,一時傳誦遍都下,故又有才子之目。及報罷,即馳驛返署,問安侍膳,較之夙昔,益加敬謹。語人曰:“將以補前此之闕於萬一也。”
以故數年來,非有事故,未嘗離寢門一步。去秋,其母某夫人示疾,孝廉侍奉湯藥,衣不解帶,目不交睫者三閱月。及冬,遭大故。孝廉慟絕者屢矣,賴救得蘇,哀
毀骨立。潛告其兄曰:“弟當以身殉母,兄宜善自珍衛,以奉嚴親。”兄大驚,以告方伯,方伯復責以大義,始不敢言,然其殉母之心已決矣。故今年稟於方伯,獨任奉喪歸里,沿途哀泣,路人為之動容。甫抵上海,已哀毀成病,不克前進。奉母夫人柩,暫厝於某某山莊。己則暫寓旅舍,仍朝夕扶病,親至厝所哭奠,風雨無間,家人苦勸力阻不聽也。至某月某日,竟遂其殉母之志矣!臨終遺言,以衰絰殮。嗚呼!如孝廉者,誠可謂孝思不匱矣!查例載:孝子順孫,果有環行奇節,得詳具事略,奏請旌表。某等躬預斯事,不便湮沒,除具詳督、撫、學憲外,謹草具事略,伏望海內文壇,俯賜鴻文巨製,以彰風化,無論詩文詞誄,將來匯刻成書,共垂不朽。無任盼切!
繼之看了還好,我已是笑得伏在桌上,差不多腸都笑斷了!繼之道:“你只管笑甚么?”我道:“大哥沒有親見他在妓院裡那個情形,對了這一篇知啟,自然沒得好笑。”繼之道:“我雖沒有看見,也聽你說的不少了。其實並不可笑。照你這種笑法,把天下事都揭穿了,你一輩子也笑不完呢。何況他所重的,就是一個‘殉’字。古人有個成例,‘醇酒婦人’也是一個殉法。”我聽了,又笑起來道:“這個代他辯的好得很。但可惜他不曾變做人蝦;如果也變了人蝦,就沒有這段公案了。”繼之道:“人家說少見多怪,你多見了還是那么多怪。你可記得那年你從廣東回來說的,有個甚么淫婦建牌坊的事,同這個不是恰成一對么。依我看,不止這兩件事,大凡天下事,沒有一件不是這樣的。總而言之,世界上無非一個騙局。你看到了妓院裡,他們應酬你起來,何等情殷誼摯;你問他的心裡,都是假的。我們打破了這個關子,是知道他是假的;至於那當局者迷一流,他卻偏要信是真的。你須知妓院的關子容易打破,至於世界上的關子就不容易破了。惟其不能破,所以世界上的人還那么熙來攘往。若是都破了,那就沒了世界了。”
我道:“這一說,只能比人情上的情偽,與這行事上不相干。”繼之道:“行事與人情,有甚么兩樣。你不想想:南京那塊血跡碑,當年慎而重之的,說是方孝孺的血蔭成的;特為造一座亭子嵌起來。其實還不是紅紋大理石,那有血跡可以蔭透石頭的道理。不過他們要如此說,我們也只好如此說,萬不宜揭破他;揭破他,就叫做煞風景;煞風景,就討人嫌;處處討了人嫌,就不能在世界上混:如此而已。這血跡碑是一件死物,我還說一件活人做的笑話給你聽。有一個鄉下人極怕官。他看見官出來總是袍、褂、靴、帽、翎子、頂子,以為那做官的也和廟裡菩薩一般,無晝無夜,都是這樣打扮起來的。有一回,這鄉下人犯了點小事,捉到官里去,提到案下聽審。他抬頭一看,只見那官果然是袍兒、褂兒、翎子、頂子,不曾缺了一樣;高高的坐在上面,把驚堂一拍,喝他招拱。旁邊的差役,也幫著一陣叱喝。他心中暗想,果然不差,做老爺的在家裡,也打扮得這么光鮮。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一陣鏇風,把公案的桌帷吹開了,那鄉下人仔細往裡一看,原來老爺脫了一隻靴子,腳上沒有穿襪,一隻手在那裡摳腳丫呢。”說得我不覺笑了,旁邊德泉、子安等,都一齊笑起來。繼之道:“統共是他一個人,同在一個時候,看他的外面何等威嚴,揭起桌帷一看原來如此。可見得天下事,沒有一件不如此的了。不過我是揭起桌帷看過的,你們都還隔著一幅桌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