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三十七回 說大話謬引同宗 寫佳畫偏留笑柄


到了雪漁家,他叫人舀了熱水來,一同洗過臉。又拿了一錠大墨,一個墨海,到房裡去。又到廚下取出幾個大碗來,親自用水洗淨;把各樣顏色,分放在碗裡,用水調開;又用大海碗盛了兩大碗清水。一面張羅,一面讓我們坐。我也一面應酬他,一面細看他牆上畫就的畫片:也有花卉翎毛,也有山水,也有各種草蟲小品,筆法十分秀勁;然而內中失了章法的也不少。雖然如此,也不能掩其所長。我暗想此公也可算得多才多藝了。我從前曾經要學畫兩筆山水,東塗西抹的,鬧了多少時候,還學不會呢。不知他這是從哪裡學來的。因問道:“足下的畫,不知從那位先生學的?”雪漁道:“先師是吳三橋。”我暗想吳三橋是專畫美人的,怎么他畫出這許多門來。可見此人甚是聰明,雖然喜說大話,卻比上海那班名士高的多了。我一面看著畫,一面想著,德泉在那裡同他談天。
過了一會,只聽見房裡面一聲“墨磨好了”,雪漁便進去,把墨海端了出來。站在那裡想了一想,把椅子板凳,都搬到旁邊。又央著德泉,同他把那靠門口的一張書桌,搬到天井裡去。自己把地掃乾淨了,拿出一張丈二紙來,鋪在地下,把墨海放在紙上。又取了一碗水,一方乾淨硯台,都放下。拿一枝條幅筆,脫了鞋子,走到紙上,跪下彎著腰,用筆蘸了墨,試了濃淡,先畫了鼻子,再畫眼睛,又畫眉毛畫嘴,鉤了幾筆鬍子,方才框出頭臉,補畫了耳朵。就站起來自己看了一看。我站在旁邊看著,這壽星的頭,比巴斗還大。只見他退後看了看地步,又跪下去,鉤了半個大桃子,才畫了一隻手;又把桃子補完全了,恰好是托在手上。方才起來,穿了鞋子,想了半天,取出一枝對筆、一根頭繩、一枝帳竿竹子,把筆先洗淨了,扎在帳竿竹子上,拿起地下的墨水等,把帳竿竹子扛在肩膀上,手裡拿著對筆,蘸了墨,試了濃淡,然後雙手拿起竹子,就送到紙上去,站在地上,一筆一筆的畫起來;雙腳一進一退的,以補手腕所不及。不一會兒,全身衣褶都畫好了,把帳竿竹子倚在牆上,說道:“見笑,見笑!”我道:“果然畫法神奇!”雪漁道:“不瞞兩位說,自我畫畫以來,這種大畫,連這張才兩回。上回那個是借裱畫店的裱台畫的,還不如今日這個爽快。”德泉道:“虧你想出這個法子來!”雪漁道:“不由你不想,家裡哪裡有這么大的桌子呢。莫說桌子,你看鋪在地下,已經占了我半間堂屋了。”一面談著天,等那墨筆幹了,他又拿了揸筆,蹲到畫上,著了顏色。等到半乾時候,他便把釘在牆上的畫片都收了下來,到隔壁借了個竹梯子,把一把杌子放在桌上,自己站上去,央德泉拿畫遞給他,又央德泉上梯子上去,幫他把畫釘起來。我在底下看著,果然神采奕奕。
又談了一會,我取表一看,才三點多鐘。德泉道:“我們再吃酒去罷。”雪漁道:“此刻就吃,未免太早。”德泉道:“我們且走著頑,到了五六點鐘再吃也好。”於是一同走了出來,又到觀前去吃了一回茶,才一同回棧。德泉叫茶房去買了一壇原壇花雕酒來,又去叫了兩樣菜,開壇燉酒,三人對吃。德泉道:“今天看房子來不及了,明日請你早點來,陪我們同去。”雪漁道:“這蘇州城大得很,象這種大海撈針一般,往哪裡看呢?”德泉道:“只管到市上去看看,或者有個空房子,或者有店家召盤的,都可以。”雪漁道:“召盤的或者還可以碰著,至於空房子,市面上是不會有的。到明日再說罷。”
於是痛飲一頓,雪漁方才辭去。
德泉笑道:“幾碗黃湯買著他了。”我道:“這個人酒量很好。”德泉道:“他生平就是歡喜吃酒,畫兩筆畫也過得去。就是一個毛病,第一歡喜嫖,又是歡喜說大話。”我想起他在酒店裡的話,不覺笑起來道:“果然是個說大話的人,然而卻不能自完其說。他認了江忠源做五服內的伯父,卻又說是明朝萬曆年間由湖南遷江蘇的,豈不可笑!以此類推,他說的話,都不足信的了。”德泉道:“本來這扯謊說大話,是蘇州人的專長。有個老笑話,說是一個書呆子,要到蘇州,先向人訪問蘇州風俗。有人告訴他,蘇州人專會說謊,所說的話,只有一半可信。書呆子到了蘇州,到外面買東西,買賣人要十文價,他還了五文,就買著了。於是信定了蘇州人的說話,只能信一半的了。一天問一個蘇州人貴姓,那蘇州人說姓伍。書呆子心中暗暗稱奇道,原來蘇州人有姓‘兩個半’的。這個雖是形容書呆子,也可見蘇州人之善於扯謊,久為別處人所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