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三十七回 說大話謬引同宗 寫佳畫偏留笑柄


我道:“他今天那張壽星的畫法,卻也難為他。不知多少潤筆?”德泉道:“上了這樣大的,只怕是面議的了。他雖然定了仿單,然而到了他窮極渴酒的時候,只要請他到酒店裡吃兩壺酒,他就甚么都肯畫了。”我道:“他說忙得很,家裡又畫下了那些,何至於窮到沒酒吃呢?”德泉笑道:“你看他有一張人物么?”我道:“沒有。”德泉道:“凡是畫人物,才是人家出潤筆請他畫的;其餘那些翎毛、花卉、草蟲小品,都是畫了賣給扇子店裡的,不過幾角洋錢一幅中堂,還不知幾時才有人來買呢。他們這個,叫做‘交行生意’。”
我道:“喜歡扯謊的人,多半是無品的,不知雪漁怎樣?”德泉道:“豈但扯謊的無品,我眼睛裡看見畫得好的畫家,沒有一個有品的。任伯年是兩三個月不肯剃頭的,每剃一回頭,篦下來的石青、石綠,也不知多少。這個還是小節。有一位任立凡,畫的人物極好,並且能小照。劉芝田做上海道的時候,出五百銀子,請他畫一張合家歡。先差人拿了一百兩,放了小火輪到蘇州來接他去。他到了衙門裡,只畫了一個臉面,便借了二百兩銀子,到租界上去頑,也不知他頑到那裡,只三個月沒有見面。一天來了,又畫了一隻手,又借了一百兩銀子,就此溜回蘇州來了。那位劉觀察,化了四百銀子只得了一張臉、一隻手。你道這個成了甚么品格呢?又吃的頂重的菸癮,人家好好的出錢請他畫的,卻擱著一年兩年不畫;等窮的急了,沒有煙吃的時候,只要請他吃二錢煙,要畫甚么是甚么。你想這種人是受人抬舉的么!說起來他還是名士派呢。還有一個胡公壽,是松江人,詩、書、畫都好,也是赫赫有名的。這個人人品倒也沒甚壞處,只是一件,要錢要的太認真了。有一位松江府知府任滿進京引見,請他寫的,畫的不少,打算帶進京去送大人先生禮的;開了上款,買了紙送去,約了日子來取。他應允了,也就寫畫起來。到了約定那一天,那位太守打發人拿了片子去取。他對來人說道:‘所寫所畫的東西,照仿單算要三百元的潤筆,你去拿了潤筆來取。’來人說道:‘且交我拿去,潤筆自然送來。’他道:‘我向來是先潤後動筆的,因為是太尊的東西,先動了筆,已經是個情面,怎么能夠一文不看見就拿東西去!’來人沒法,只得空手回去,果然拿了三百元來,他也把東西交了出來。過了幾天,那位太守交卸了,還住在衙門裡。定了一天,大宴賓客,請了滿城官員,與及各家紳士,連胡公壽也請在內。飲酒中間,那位太守極口誇獎胡公壽的字畫,怎樣好,怎樣好。又把他前日所寫所畫的,都拿出來彼此傳觀,大家也都贊好。太守道:‘可有一層,象這樣好東西,自然應該是個無價寶了,卻只值得三百元!我這回拿進京去,送人要當一份重禮的;倘使京裡面那些大人先生,知道我僅化了三百元買來的,卻送幾十家的禮,未免要怪我慳吝,所以我也不要他了。’說罷,叫家人拿火來一齊燒了。羞得胡公壽逃席而去。從此之後,他遇了求書畫的,也不敢孳孳計較了,還算他的好處。”我道:“這段故事,好象《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上有的,不過沒有這許多曲折。這位太守,也算善抄藍本的了。”說話之間,天色晚將下來,一宿無話。
次日起來,便望雪漁,誰知等到十點鐘還不見到。我道:“這位先生只怕靠不住了。”德泉道:“有酒在這裡,怕他不來。這個人酒便是他的性命。再等一等,包管就到了。”說聲未絕,雪漁已走了進來,說道:“你們要找房子,再巧也沒有,養育巷有一家小錢莊,只有一家門面,後進卻是三開間、四廂房的大房子,此刻要把後進租與人家。你們要做字號,那裡最好了。我們就去看來。”德泉道:“費心得很!你且坐坐,我們吃了飯去看。”雪漁道:“先看了罷,吃飯還有一會呢;而且看定了,吃飯時便好痛痛的吃酒。”德泉笑道:“也罷,我們去看了來。”於是一同出去,到養育巷看了,果然甚為合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