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二十八回 辦禮物攜資走上海 控影射遣伙出京師


同德泉別去,回到字號里。早有夥計們代招呼了一個珠寶掮客來,叫做辛若江。說起要買如意,要別致的,所有翡翠、白玉、水晶、珊瑚、瑪瑙,一概不要。若江道:“打算出多少價呢?”我道:“見了東西再講罷。”說著,他辭去了。是日天氣甚熱,吃過晚飯,德泉同了我到四馬路昇平樓,泡茶乘涼,帶著談天。可奈茶客太多,人聲嘈雜。我便道:“這裡一天到晚,都是這許多人么?”德泉道:“上半天人少,早起更是一個人沒有呢。”我道:“早起他不賣茶么?”德泉道:“不過沒有人來吃茶罷了,你要吃茶,他如何不賣。”坐了一會,便回去安歇。
次日早起,更是炎熱。我想起昨夜到的昇平樓,甚覺涼快,何不去坐一會呢。早上各夥計都有事,德泉也要照應一切,我便不去驚動他們。一個人逛到四馬路,只見許多鋪家都還沒有開門。走到昇平樓看時,門是開了;上樓一看,誰知他那些杌子都反過來,放在桌子上。問他泡茶時,堂倌還在那裡揉眼睛,答道:“水還沒有開呢。”我只得惘惘而出。取出表看時,已是八點鐘了。在馬路逛盪著,走了好一會,再回到昇平樓,只見地方剛才收拾好,還有一個堂倌在那裡掃地。我不管他,就靠欄桿坐了,又歇了許久,方才泡上茶來。我便憑欄下視,慢慢的清風徐來,頗覺涼快。忽見馬路上一大群人,遠遠的自東而西,走將過來,正不知因何事故。及至走近樓下時,仔細一看,原來是幾個巡捕押著一起犯人走過,後面圍了許多閒人跟著觀看。那犯人當中,有七八個蓬頭垢面的,那都不必管他;只有兩個好生奇怪,兩個手裡都拿著一頂熏皮小帽,一個穿的是京醬色寧綢狐皮袍子,天青緞天馬出風馬褂,一個是二藍寧綢羔皮袍子,白灰色寧綢羔皮馬褂,腳上一式的穿了棉鞋。我看了老大吃了一驚,這個時候,人家赤膊搖扇還是熱,他兩個怎么鬧出一身大毛來?這才是千古奇談呢!看他走得汗流被面的,真是何苦!然而此中必定有個道理,不過我不知道罷了。
再坐一會,已是十點鐘時候,遂會了茶帳回去。早有那辛右江在那裡等著,拿了一枝如意來看,原是水晶的,不過水晶裡面,藏著一個蟲兒,可巧做在如意頭上。我看了不對,便還他去了。德泉問我到哪裡去來。我告訴了他。又說起那個穿皮衣服的,煞是奇怪可笑。德泉道:“這個不足為奇。這裡巡捕房的規矩,犯了事捉進去時穿甚么,放出來時仍要他穿上出來。這個只怕是在冬天犯事的。”旁邊一個管帳的金子安插嘴道:“不錯。去年冬月里那一起打房間的,內中有兩個不是判了押半年么。恰是這個時候該放,想必是他們了。”我問甚么叫做“打房間”。德泉道:“到妓館裡,把妓女的房裡東西打毀了,叫打房間。這裡妓館裡的新聞多呢,那逞強的便去打房間,那下流的,便去偷東西。”我道:“我今日看見那個人穿的很體面的,難道在妓院裡鬧點小事,巡捕還去拿他么?”德泉道:“莫說是穿的體面,就是認真體面人,他也一樣要拿呢。前幾年有一個笑話:一個姓朱的,是個江蘇同知,在上海當差多年的了;一個姓袁的知縣,從前還做過上海縣丞的。兩個人同到棋盤街么二妓館裡去頑。那姓朱的是官派十足的人,偏偏那么二妓院的規矩,凡是客人,不分老小,一律叫少爺的。妓院的丫頭,叫了他一聲朱少爺,姓朱的劈面就是一個巴掌打過去道:‘我明明是老爺,你為甚么叫我少爺!’那丫頭哭了,登時就兩下里大鬧起來。妓館的人,便暗暗的出去叫巡捕。姓袁的知機,乘人亂時,溜了出去,一口氣跑回城裡花園衖公館裡去了。那姓朱的還在那裡‘羔子’‘王八蛋’的亂罵。一時巡捕來了,不由分曉,拉到了巡捕房裡去,關了一夜。到明天解公堂。他和公堂問官是認得的,到了堂上,他搶上一步,對著問官拱拱手,彎彎腰道:‘久違了。’那問官吃了一驚,站起來也彎彎腰道:‘久違了。呀!這是朱大老爺,到這裡甚么事?’那捉他的巡捕見問官和他認得,便一溜煙走了。妓館的人,本來照例要跟來做原告的,到了此時,也嚇的抱頭鼠竄而去。堂上陪審的洋官,見是華官的朋友,也就不問了,姓朱的才徜徉而去。當時有人編出了一個小說的回目,是:‘朱司馬被困棋盤街,袁大令逃回花園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