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四十三回 試鄉科文闈放榜 上母壽戲彩稱觴


三場卷子都看完了,就沒有事,天天只是吃飯睡覺。我道:“此刻沒有事,其實應該放我們出去了,還當囚犯一般,關在這裡做甚么呢。此刻倒是應試的比我們逍遙了。”繼之忽地撲嗤的笑了一聲。我道:“這有甚么好笑?”繼之道:“我不笑你,我想著一個笑話,不覺笑了。”我道:“甚么笑話?”繼之道:“也不知是那一省那一科的事,題目是‘邦君之妻’一章。有一本卷子,那破題是:‘聖人思邦君之妻,愈思而愈有味焉。’”我聽了不覺大笑。繼之道:“當下這本卷子,到了房裡,那位房官看見了,也象你這樣一場大笑,拿到隔壁房裡去,當笑話說。一時驚動了各房,都來看笑話。笑的太利害了,驚動了主考,吊了這本卷子去看,要看他底下還有甚笑話。誰知通篇都是引用《禮經》,竟是堂皇典麗的一篇好文章。主考忙又交出去,叫把破題改了薦進去,居然中在第一名。”我道:“既是通篇好的,為何又鬧這個破題兒?”繼之道:“傳說是他夢見他已死的老子,教他這兩句的,還說不用這兩句不會中。”我道:“那裡有這么靈的鬼,只怕靠不住。”繼之道:“我也這么說。這件事沒有便罷,倘若有的,那個人一定是個狂士,恐怕人家看不出他的好處,故意在破題上弄個笑話,自然要彼此傳觀,看的人多了,自然有看得出的。是這個主意也不定。”
我道:“這個也難說。只是此刻我們不得出去,怎么好呢?”繼之道:“你怎么那么野性?”我道:“不是野性。在家裡那怕一年不出門,也不要緊。此地關著大門,不由你出去,不覺就要煩燥起來。只要把大門開了,我就住在這裡不出去也不要緊。”繼之道:“這裡左右隔壁,人多得很,找兩個人談天,就不寂寞了。”我道:“這個更不要說。那做房官的,我看見他,都是氣象尊嚴,不苟言笑的,那種官派,我一見先就怕了。那些請來幫閱卷的,又都是些聳肩曲背的,酸的怕人;而且又多半是吃丫片煙的,那嘴裡的惡氣味,說起話直噴過來,好不難受!裡面第七房一個姓王的,昨天我在外面同他說了幾句話,他也說了十來句話,都是滿口之乎者也的;十來句話當中,說了三個‘夫然後’”。繼之笑道:“虧你還同他記著帳!”我道:“我昨天拿了風槍出去,掛了裝茶葉的那個洋鐵罐的蓋做靶子,在那裡打著頑。他出來一見了,便搖頭擺尾的說道:“此所謂有文事者,必有武備。’他正說這話時,我放了一槍,中了靶子,砉的一聲響了。他又說道:‘必以此物為靶始妙,蓋可以聆聲而知其中也;不然,此彈太小,不及辨其命中與否矣。’說罷,又過來問我要槍看,又問我如何放法。我告訴了他,又放給他看。他拿了槍,自言自語的,一面試演,一面說道:‘必先屈而折之,夫然後納彈;再伸之以復其原,夫然後撥其機簧;機動而彈發,彈著於靶,夫然後有聲。’”繼之笑道:“不要學了,倒是你去打靶消遣罷。”我便取了洋鐵罐蓋和槍,到外頭去打了一回靶,不覺天色晚了。
自此以後,天天不過打靶消遣。主考還要搜遺,又時時要斟酌改幾個朱卷的字,這都是繼之自己去辦了。直等到九月十二方才寫榜,好不熱鬧!監臨、主考之外,還有同考官、內外監試、提調、彌封、收掌、巡綽各官,擠滿了一大堂。一面拆彌封唱名,榜吏一面寫,從第六名寫起,兩旁的人,都點了一把蠟燭來照著,也有點一把香的,只照得一照,便拿去熄了,換點新的上來,這便是甚么“龍門香”、“龍門燭”了。寫完了正榜,各官歇息了一回,此時已經四更天光景了,眾官再出來升座,再寫了副榜,然後填寫前五名。到了此時,那點香點燭的,更是熱鬧。直等榜填好了,捲起來,到天色黎明時,開放龍門,張掛全榜。
此時繼之還在裡面,我不及顧他,猶如臨死的人得了性命一般,往外一溜,就回家去了。時候雖早,那看榜的人,卻也萬頭攢動。一路上往來飛跑的,卻是報子分投報喜的。我一面走,一面想著:“作了幾篇臭八股,把姓名寫到那上頭去,便算是個舉人,到底有甚么榮耀?這個舉人,又有甚么用處?可笑那班人,便下死勁的去爭他,真是好笑!”又想道:“我何妨也去弄他一個。但是我未進學,必要捐了監生,才能下場。化一百多兩銀子買那張皮紙,卻也犯不著。”一路想著,回到家,恰好李升打著轎子出來去接繼之。我到裡面去,家裡卻沒有人,連春蘭也不看見,只有一個老媽子在那裡掃地。我知道都在繼之那邊了,走了過去,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上前一一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