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六十六回 妙轉圜行賄買蜚言 猜啞謎當筵宣謔語


述農滔滔而談,大家側耳靜聽。我等他說完了,笑道:“依你這樣說,那舒淡湖到總辦公館裡的情形,算你近在咫尺,有人傳說的;那總辦在外面吃酒叫局的事,你又從何得知?況且舒淡湖的設計一層,只有他心裡自己知道的事,你如何也曉得了?這事未必足信,其中未免有些點染出來的。”述農道:“你哪裡知道,那舒淡湖後來得了個瘋癱的毛病,他的兒子出來濫嫖,到處把這件事告訴人,以為得意的,所以我們才知道啊。”
繼之道:“你們不必分辯了,這些都是人情險惡的去處,盡著談他作甚么。我們三個人,多年沒有暢敘,今日又碰在一起,還是吃酒罷。明天就是中秋,天氣也甚好,我們找一個甚么地方,去吃酒消遣他半夜,也算賞月。”述農道:“是啊,我居然把中秋忘記了。如此說,我明天也還沒有公事,不要到局,正好陪你們痛飲呢。”我道:“這是上海,紅塵十丈,有甚么好去處,莫若就在家裡的好。子安、德泉都是好量,若是到外面去,他們兩個人總不能都去,何不就在家裡,大家在一起呢。”繼之道:“這也好,就這么辦罷。”德泉聽說,便去招呼廚房弄菜。
我對繼之道:“離了家鄉幾年,把故園風景都忘了,這一次回去,一住三年,方才溫熟了。說起中秋節來,我想起一件事,那打燈謎不是元宵的事么,原來我們家鄉,中秋節也弄這個頑意兒的。”繼之道:“你只怕又看了好些好燈謎來了。”我道:“看是看得不少,好的卻極難得,內中還有粗鄙不堪的呢。我記得一個很有趣的,是‘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豎,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畫’,打一個字。大哥試猜猜。”繼之聽了,低頭去想。述農道:“這個有趣,明明告訴了你一豎一畫的寫法,只要你寫得出來就好了。”金子安、管德泉兩個,便伸著指頭,在桌子上亂畫,述農也仰面尋思。我看見子安等亂畫,不覺好笑。繼之道:“自然要依著你所說寫起來,才猜得著啊,這有甚么好笑?”我道:“我看見他兩位拿指頭在桌子上寫字,想起我們在南京時所談的那個旗人上茶館吃燒餅蘸芝麻,不覺好笑起來。”繼之笑道:“你單拿記性去記這些事。”述農道:“我猜著一半了。這個字一定是‘弓’字旁的,這‘弓’字不是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畫,一豎的么。”我道:“弓字多一個鉤,他這個字並沒有鉤的。”繼之道:“‘曹’字可惜多了一畫,不然都對了。”於是大家都伸出指頭把“曹”字寫了一回。述農笑道:“只可以向那做燈謎的人商量,叫他添一畫算了‘曹’字罷。我猜不著了。”金子安忽然拍手道:“我猜著了,可是個‘亞’字?”我道:“正是,被子翁猜著了。”大家又寫了一回,都說好。述農道:“還有好的么?”我道:“還有一個猜錯的,比原做還好的,是一個不成字的謎畫,‘丿丨’,打一句四書,原做的謎底是‘一介不以與人’,你猜那猜錯的是甚么?”子安道:“我們書本不熟,這個便難猜了。”繼之道:“這個做的本不甚好,多了一個‘以’字;若這句書是‘一介不與人’就好了。”說話間,酒菜預備好了,繼之起來讓坐。坐定了,述農便道:“那個猜錯的,你也說了出來罷。此刻大家正要吃酒下去,不要把心嘔了出來。”我道:“那猜錯的是‘是非之心’。”繼之道:“好,卻是比原做的好,大家賞他一杯。”吃過了,繼之對述農道:“你怕嘔心出來,我卻想要借打燈謎行酒令呢。”述農未及回言,子安先說道:“這個酒令,我們不會行;打些甚么書句,我們肚子裡哪裡還掏得出來,只怕算盤歌訣還有兩句。”繼之笑道:“會打謎的打謎,不會的只管行別的令,不要緊。”述農道:“既如此,我先出一個。”繼之道:“我是令官,你如何先出?”我道:“不如指定要一個人猜:猜不出,罰一杯;猜得好,大家賀一杯;倘被別人先猜出了,罰說笑話一個。”德泉道:“好,好,我們聽笑話下酒。”繼之道:“就依這個主意。我先出一個給述農猜。我因為去年被新任藩台開了我的原缺,通身為之一快。此刻出一個是:‘光緒皇帝有旨,殺盡天下暴官污吏。’打四書一句。”我拍手道:“大哥自己離開了那地位,就想要殺盡他們了。但不知為甚么事開的缺,何以家信中總沒有提及?”繼之道:“此刻吃酒猜謎,你莫問這個。”述農道:“這一句倒難猜,孔、孟都沒有這種辣手段。”我道:“猜謎不能這等老實,總要從旁面著想,其中虛虛實實,各具神妙;若要刻舟求劍,只能用朱注去打四書的了。”說到這裡,我忽然觸悟起來道:“我倒猜著了。”述農道:“你且莫說出來,我不會說笑話。”繼之道:“你猜著了,何妨說出來,看對不對。”我道:“今之從政者殆而。”述農拍手道:“妙!妙!是罵盡了也!只是我不會說笑話,我情願吃三杯,一發請你代勞了罷。”說罷,先自吃了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