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三十九回 老寒酸峻辭乾館 小書生妙改新詞


是夜附了輪船動身,第三天一早,到了南京。我便叫挑夫挑了行李上岸,騎馬進城,先到裡面見過吳老太太及繼之夫人。老太太道:“你回來了!辛苦了!身子好么?我惦記你得很呢。”我道:“托乾娘的福,一路都好。”老太太道:“你見過娘沒有?”我道:“還沒有呢。”老太太道:“好孩子!快去罷!你娘念你得很。你回來了,怎么不先見娘,卻先來見我?你見了娘,也不必到關上去,你大哥一會兒就回來了。我今天做東,整備了酒席,賀荷花生日。你回來了,就帶著代你接風了。”我陪笑道:“這個哪裡敢當!不要折煞乾兒子罷!”
老太太道:“胡說!掌嘴!快去罷。”
我便出來,由便門過去,見過母親、嬸嬸、姊姊。母親問幾時到的。我道:“才到。”母親問見過乾娘和嫂子沒有。我道:“都見過了。我這回在上海,遇見伯父的。”母親道:“說甚么來?”我道:“沒說甚么,只告訴我說小七叔來了。”母親訝道:“來甚么地方?”我道:“到了上海,在洋行裡面。我去見過兩次。他此刻白天學生意,晚上念洋書。”姊姊道:“這小孩子怪可憐的,六七歲上沒了老子,沒念上兩年書就荒廢了,在家裡養得同野馬一般。此刻不知怎樣了?”我道:“此刻好了,很沉靜,不象從前那種七縱八跳的了。”母親瞅了我一眼道:“你小時候安靜!”姊姊道:“沒念幾年書,就去念洋書,也不中用。”我道:“只怕他自己還在那裡用功呢。我看他兩遍,都見他床頭桌上,堆著些《古文觀止》、《分類尺牘》之類;有不懂的,還問過我些。他此刻自己改了個號,叫做叔堯;他的小名叫土兒,讀書的名字,就是單名叫一個‘堯’字,此刻號也用這個‘堯’字。我問他是甚么意思。他說小時候,父母因為他的八字五行缺土,所以叫做土兒,取‘堯’字做名字,也是這個意思。其實是毫無道理的,未必取了這種名字,就可以補上五行所缺。不過要取好的號,取不出來。他底下還有老八、老九,所以按孟、仲、叔、季的排次,加一個‘叔’字在上面做了號,倒爽利些。”姊姊訝道:“讀了兩年書的孩子,發出這種議論,有這種見解,就了不得!”我道:“本來我們家裡沒有生出笨人過來。”母親道:“單是你最聰明!”我道:“自然。我們家裡的人已經聰明了,更是我娘的兒子,所以又格外聰明些。”嬸嬸道:“了不得,你走了一次蘇州,就把蘇州人的油嘴學來了。從來拍娘的馬屁,也不曾有過這種拍法。”我道:“我也不是油嘴,也不是拍馬屁,相書上說的‘左耳有痣聰明,右耳有痣孝順’。我娘左耳朵上有一顆痣,是聰明人,自然生出聰明兒子來了。”姊姊走到母親前,把左耳看了看道:“果然一顆小痣,我們一向倒不曾留心。”又過來把我兩個耳朵看過,拍手笑道:“兄弟這張嘴真學油了!他右耳上一顆痣,就隨口杜撰兩句相書,非但說了伯娘聰明,還要誇說自己孝順呢。”我道:“娘不要聽姊姊的話,這兩句我的確在《麻衣神相》上看下來的。”姊姊道:“伯娘不要聽他,他連書名都鬧不清楚,好好的《麻衣相法》,他弄了個《麻衣神相》。這《麻衣相法》是我看了又看的,哪裡有這兩句。”我道:“好姊姊!何苦說破我!我要騙騙娘相信我是個天生的孝子,心裡好偷著歡喜,何苦說破我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只見春蘭來說道:“那邊吳老爺回來了。”我連忙過去,到書房裡相見。繼之笑著道;“辛苦,辛苦!”我也笑道:“費心,費心!”繼之道:“你費我甚么心來?”我道:“我走了,我的事自然都是大哥自己辦了,如何不費心。”坐下便把上海、蘇州一切細情都述了一遍。繼之道:“我催你回來,不為別的,我這個生意,上海是個總字號,此刻蘇州分設定了,將來上游蕪湖,九江、漢口,都要設分號,下游鎮江,也要設個字號,杭州也是要的。你口音好,各處的話都可以說,我要把這件事煩了你。你只要到各處去開闢碼頭,經理的我自有人。將來都開設定了,你可往來稽查。這裡南京是箇中站,又可以時常回來,豈不好么。”我道:“大哥何以忽然這樣大做起來?”繼之道:“我家裡本是經商出身,豈可以忘了本。可有一層:我在此地做官,不便出面做生意,所以一切都用的是某記,並不出名。在人家跟前,我只推說是你的。你見了那些夥計,萬不要說穿,只有管德泉一個知道實情,其餘都不知道的。”我笑道:“名者,實之賓也;吾其為賓乎?”繼之也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