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四十五回 評骨董門客巧欺矇 送忤逆縣官托訪察


述家在箱子裡,取出一卷畫來,展開給我看,卻是一幅橫披,是阮文達公寫的字。我道:“忽然看起這個做甚么?”述農指著一方圖書道:“我向來知道你會刻圖書,要請你摹出這一個來,有個用處。”我看那圖書時,卻是“節性齋”三個字。因說道:“這是刻的近於鄧石如一派,還可以仿摹得來,若是漢印就難了。但不知你仿來何用?”述農一面把橫披捲起,仍舊放在箱子裡道:“摹下來自有用處。方才說的那一班鹽商買古董,好東西他不要,打破了送去,他卻肯出價錢,你道他號甚么意思?原來他拿定了一個死主意,說是那東西既是千百年前相傳下來的,沒有完全之理;若是完全的,便是假貨。因為他們個個如此,那一班販古董的知道了,就弄了多少破東西賣給他們。你說冤枉不冤枉?有一個在江西買了一個花瓶是仿成化窯的東西,並不見好,不過值上三四元錢;這個人卻叫玉工來,把瓶口磨去了一截,配了座子,販到揚州來,卻賣了二百元。你說奇不奇呢。他那買字畫,也是這個主意,見了東西,也不問真假,先要有名人圖書沒有;也不問這名人圖書的真假,只要有了兩方圖書,便連字畫也是真的了。我有一個董其昌手卷,是假的,藏著他沒用,打算冤給他們,所以請你摹了這方圖書下來,好蓋上去。”我笑道:“這個容易,只要買了石來。但怕他看出是假的,那就無謂了。”述農道:“只要先通了他的門客,便不要緊。”我道:“他的門客,難道倒幫了外人么?”述農道:“這班東西懂得甚么外人內人,只要有了回用,他便拍合。有一回有個人拿了一幅畫去賣,要價一千銀子,那門客要他二成回用,那人以為做生意九五回用,是有規矩的,如何要起二成來,便不答應他。他說若不答應,便交易不成,不要後悔。賣畫的自以為這幅畫是好的,何憂賣不去,便沒有答應他。及至拿了畫去看,卻是畫的一張人物,大約是‘歲朝圖’之類,畫了三四個人,圍著擲骰子,骰盤裡兩顆骰子坐了五,一個還在盤裡轉,旁邊一個人,舉起了手,五指齊舒,又張開了口,雙眼看著盤內,真是神彩奕奕。東家看了,十分歡喜,以為千金不貴。那門客卻在旁邊說道:‘這幅畫雖好,可惜畫錯了,便一文不值。’東家問他怎么畫錯了。他說:‘三顆骰子,兩頂坐了五,這一顆還轉著未定,喝骰子的人,不消說也喝六的了;他畫的那喝骰子的,張開了口,這“六”字是合口音,張開了口,如何喝得“六”字的音來?”東家聽了,果然不錯,便價也不還,退了回去。那賣畫的人,一場沒趣,只得又來求那門客。此時他更樂得拿腔了,說已經說煞了,挽回不易,必要三成回用。賣畫的只得應允了。他卻拿了這幅畫,仍然去見東家,說我仔細看了這畫,足值千金。東家問有甚憑據。他說:‘這幅畫是福建人畫的,福建口音叫“六”字,猶如揚州人叫“落”字一般,所以是開口的;他畫了開口,正所以傳那叫“六”字之神呢。’他的東家聽了,便打著揚州話‘落落’的叫了兩聲,果然是開口的,便樂不可支,說道:‘虧得先生淵博,不然幾乎當面錯過。’馬上兌了一千銀子出來,他便落了三百。”我聽了,不覺笑起來道:“原來多懂兩處方言,卻有這等用處。但不知這班鹽商怎么弄得許多錢?我看此中必定有個弊端。”述農道:“這個何消說得。這裡面的毛病,我也弄不清楚。聞得兩淮鹽額有一千六百九萬多引,叫做綱鹽。每引大約三百七十斤,每斤場價不過七八文,課銀不過三厘多。運到漢口,便每斤要賣五六十文不等。愈遠愈貴,並且愈遠愈雜。這裡場鹽是雪白的,運到漢口,便變了半黃半黑的了。有部帖的鹽商,叫做根窩。有根窩的,每鹽一引,他要抽銀一兩,運腳公用。每年定額是七十萬,近來加了差不多一倍。其實運腳所用,不及四分之一,漢口的岸費,每引又要派到一兩多,如何不發財!所以鹽院的供應,以及緝私犒賞,瞻養窮商子孫,一切費用,都出在裡面。最奇的,他們自己對自己,也要做弊:總商去見運司,這是他們商家的公事了,見運司那個手本,不過幾十文就買來了,他開起帳來,卻是一千兩。你說奇不奇?”我聽到這裡,不覺吐出了舌頭道:“這還了得!難道眾商家就由得他混開么?”述農道:“這個我們局外人哪裡知道,他自然有許多名目立出來。其實綱鹽之利,不在官不在民,商家獨占其利;又不能盡享,大約幕友、門客等輩分的不少,甚至用的底下人、丫頭、老媽子,也有餘潤可沾。船戶埠行,有許多代運鹽斤,情願不領腳價,還怕謀不到手的,所以廣行賄賂,連用人也都賄遍了,以求承攬載運。”我道:“不領腳價,也有甚好處么?”述農道:“自然有好處。凡運鹽到了漢口,靠在碼頭上,逐船編了號頭,挨號輪銷。他只要弄了手腳,把號頭編得後些,趕未及輪到他船時,先把鹽偷著賣了;等到輪著他時,卻就地買些私鹽來充數。這個辦法,叫做過籠蒸糕。萬一買不著私鹽,他便連船也不要了,等夜靜時,鑿穿了船底,由他沉下去,便報了個沉沒。這個辦法叫做‘放生’。後來兩江總督陶文毅公知道這種弊端,便創了一個票鹽的辦法:無論哪一省的人,都可以領票,也不論數目多少;只要領了票,一樣的到場灶上計引授鹽,卻仍然要按著引地行銷。此時一眾鹽商,無弊可作,窘的了不得,於是怨恨陶公,入於骨髓。無可發泄,卻把陶公的一家人編成了紙牌。我還記得有一張是畫了一個人,拿了一雙斧頭砍一棵桃樹,藉此以為咒詛之計。你道可笑么。”我道:“這種不過兒戲罷了,有甚益處。”述農道:“從行了票鹽之後,卻是倒了好幾家鹽商,鹽法為之一變。此時為日已久,又不知經了多少變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