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四十二回 露關節同考裝瘋 入文闈童生射獵


我道:“這樣說起來,我初到南京時,伯父出差去了,伯母又不肯見我,倘不遇了繼之,怕我不流落在南京;幸得遇了他,不但解衣推食,並且那一處不受他的教導,我也應該供起繼之的長生祿位了?”姊姊笑道:“枉了你是個讀書明理之人!這種不過是下愚所為罷了。豈不聞‘士為知己者死’?又豈不聞‘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從古英雄豪傑,受人意外之恩時,何嘗肯道一個‘謝’字!等他後來行他那報恩之志時,卻是用出驚天動地的手段,這才是叫做報恩呢。據我看,繼之待你,那給你館地招呼你一層,不過是朋友交情上應有之義;倒是他那隨時隨事教誨你,無論文字的紕繆,處世的機宜,知無不言,這一層倒是可遇不可求的殊恩,不可不報的。”我道:“拿甚么去報他呢?”姊姊道:“比如你今番跟他去看卷子,只要能放出眼光,拔取幾個真才,本房裡中的比別房多些,內中中的還要是知名之士,讓他享一個知文之名,也可以算得報他了。其餘隨時隨事,都可以報得。只要存了心,何時非報恩之時,何地非報恩之地,明人還要細說么。”我道:“只是我那回的上海走的不好,多了一點事,就鬧的這裡說感激,那裡也說感激,把這種貴重東西送了來,看看他也有點難受。我從此再不敢多事了。”姊姊道:“這又不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來是抑強扶弱,互相維持之意。比如遇了老虎吃人,我力能殺虎的,自然奮勇去救;就是力不能殺虎,也要招呼眾人去救,斷沒有坐視之理。你見了他送你的東西難受,不過是怕人說你望報的意思。其實這是出於他自己的誠心,與你何乾呢。”我道:“那一天尋到了侶笙家裡,他的夫人口口聲聲叫我君子;見了侶笙,又是滿口的義士,叫得人怪害臊的。”母親道:“叫你君子、義士不好,倒是叫你小人、混帳行子的好!“姊姊道:“不是的。這是他的天真,也是他的稚氣,以為做了這一點點的事,值不得這樣恭維。你自己看見並沒有出甚么大力量,又沒有化錢,以為是一件極小的事。不知那秋菊從那一天以後的日子,都是你和王端甫給他過的了,如何不感激!莫說供長生祿位,就是天天來給你們磕頭,也是該的。”我搖頭道:“我到底不以為然。”姊姊笑道:“所以我說你又是天真,又是稚氣。你滿肚子要做施恩不受報的好漢,自己又說不出來。照著你這個性子,只要莫磨滅了,再加點學問,將來怕不是個俠士!”我笑道:“我說姊姊不過,只得退避三舍了。”說罷,走了出來,暗想姊姊今天何以這樣恭維我,說我可以做俠士,我且把這話問繼之去。走到書房裡,繼之出去了,問知是送課卷到藩台衙門去的。我便到上房裡去,只見老媽子、丫頭在那裡忙著迭錫箔,安排香燭,整備素齋。我道:“乾娘今天上甚么供?”吳老太太道:“今天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薩生日。他老人家,一年到頭都是閉著眼睛的,只有今天是張開眼睛。祭了他,消災降福。你這小孩子,怎不省得?”我向來厭煩這些事,只為是老太太做的,不好說甚么,便把些別話岔開去。
繼之夫人道:“這一年來,兄弟總沒有好好的在家裡住。這回來了,又叫你大哥拉到場裡去,白白的關一個多月,這是那裡說起。”我道:“出闈之後,我總要住到拜了乾娘壽才動身,還有好幾天呢。”老太太道:“你這回進去幫大哥看卷,要小心些,只要取年輕的,不要取年老的,最好是都在十七歲以內的。”我道:“這是何意?”老太太道:“你才十八歲,倘使那五六十歲的中在你手裡,不叫他羞死么!”我笑道:“我但看文章,怎么知道他的年紀?”老太太道:“考試不要填了三代、年、貌的么?”我道:“彌封了的,看不見。”老太太道:“還有個法子,你只看字跡蒼老的,便是個老頭子。”我道:“字跡也看不見,是用謄錄謄過的。”老太太笑道:“這就沒法了。”正說笑著,繼之回來了,問笑甚么,我告訴了,大家又笑了一笑。我談了幾句,便回到自己房裡略睡一會,黃昏時,方才起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