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三十回 試開車保民船下水 誤紀年製造局編書


我問道:“佚翁才說的,那裡面的委員,甚么都不懂,他們辦些甚么事呢?”佚廬道:“其實那裡頭無所謂委員,一切都是司事。不過兩個管廠的,薪水大點,就叫他委員罷了。他們無非是記個工帳,還有甚么事辦呢!還有連工帳都記不來的,一個字不識的人,都有在裡面。要問起他們的來歷,卻是當過兵的也有,當過底下人的也有。我小號和局裡常有交易,所以我也常常到局裡去。前幾年裡頭,有個笑話:我到了局裡,只看見一個司事,抱著一塊虎頭牌,在那裡號啕大哭著,跑來跑去,一面哭著,嘴裡嚷著叫老太太。”我道:“只怕是他老太太沒了。”德泉道:“只怕是的。”佚廬道:“沒了老太太,他何必抱著虎頭牌呢?”我道:“不然,這個辦公事的地方,何以忽然叫起個女人來?”佚廬道:“便是我當日也疑惑得很。後來打聽了他的同事,方才知道。那時候的總辦是李勉林。這個司事叫甚么周寄芸,從前兵燹的時候,曾經背負了那位李老太太,在兵火里逃出來的。後來這位李總辦得了這個差,便栽培他,在局裡派他一件事。這天不知為了甚么事,李總辦掛出牌來,開除了他,所以他抱著那塊牌子哭。”我道:“哭便怎樣?這也無謂極了!”佚廬道:“你聽我說呢。那時那位李老太太迎養在局裡,他哭跳了一回,扛著那牌去見老太太,果然被他把那事情哭回來了。你想,代人家背負了女眷逃難的,是甚么出身!”我道:“講究實業的地方,用了這種人,哪裡會攪得好!那李總辦也無謂得很,你要報私恩,就送他幾兩銀子罷了。這種人哪裡辦得事來!”佚廬道:“你說他不能辦事,他卻是越弄越紅起來呢。今年現在的這位總辦,給他一個札子,叫他管理船廠,居然是委員了。”
我笑了笑道:“偏是這樣人他會紅,真是奇事!”
佚廬道:“船廠的工師,告訴了我一件事,大家笑了好幾天。他奉了札子,到了船廠,便傳齊了一切工匠、小工、護勇等人,當面分付說:‘今天蒙總辦的恩典,做了委員,你們從此要叫我“周老爺”了,不能再叫我“周師爺”的了。’”說的我和德泉都哈哈大笑起來。金子安在帳房裡,也出來問笑甚么。佚廬道:“還有好笑的呢。他到了船廠之日,先吊了眾工匠、小工花名冊來看。這本來是一件公事。你道他看甚么?他看過之後,就指了幾名工匠來,逼勒著他們改了名字,說:‘你的名字犯了總辦祖上的諱,他的名字犯了總辦的諱;雖然不是這個字,然而同音也是不應該的。你們怎么這等沒王法!哪怕你犯了我的諱,倒不要緊。’”說的眾人又是一場好笑。佚廬道:“還有好笑的呢。局裡有一個裁縫,叫做馮滌生。有一回,這裁縫承辦了一票號衣,未免寫個承攬單,簽上名字。不知怎樣被他看見了,嚇得他面無人色。”說到這裡,頓住了道:“你們猜他為甚么吃驚?”大家想了一會,都猜不出,催他快點說。佚廬道:“他指著那裁縫的名字道:‘你好大膽!沒規矩,沒王法的!犯了這製造局的開山始祖曾中堂、曾文正公的諱!況且曾中堂又是現任總辦的丈人,你還想吃飯么!’裁縫道:‘曾中堂叫曾國藩,不叫滌生。’他聽了,登時暴跳如雷起來,大喝道:‘你可反了!提了曾中堂的正諱叫起來!你知道這兩個字,除了皇帝,誰敢提在口裡!你用的兩個字,雖不是正諱,卻是個次印。你快快換寫一張,改了名字。這個拿上去,總辦看了,也要生氣的。’”眾人又是一笑。佚廬道:‘那裁縫只得換寫一張,胡亂改了個甚么阿貓、阿狗的名字,他才快活了,還拿這個話去回了總辦請功呢。”眾人更是狂笑不止。我道:“這個人不料有許多笑話。還有沒有,何妨再說點我們聽聽。”佚廬道:“我不過道聽途說罷了,倘使他們局裡的人說起來,只怕新鮮笑話多著呢。”
此時已是晚飯的時候,便留佚廬便飯。他同德泉是極熟的,也不推辭。一時飯罷,大家坐到院子裡乘涼,閒閒的又談起製造局來。我問起這局的來歷。佚廬道:“製造局開創的總辦是馮竹儒,守成的是鄭玉軒、李勉林,以後的就平常得很了。到了現在這一位,更是百事都不管,天天只在家裡念佛。你想那個局如何會辦得好呢。”我道:“開創的頗不容易。”佚廬道:“正是。不講別的,偌大的一個局,定那章程規則,就很不容易。馮總辦的時候,規矩極嚴,此刻寬的不象樣子了。據他們說,當日馮總辦,每天親巡各廠去查工,晚上還查夜。有一夜極冷;有兩三個司事同住在一個房裡,大家燒了一小爐炭禦寒。可巧馮總辦查夜到了,嚇得他們甚么似的,內中一個,便把這個炭爐子藏在椅子底下,把身子擋住。偏偏他老先生又坐下來談了幾句天才去。等他去後連忙取出炭爐時,那椅面已經烘的焦了。倘使他再不走,坐這把椅子的那位先生,屁股都要燒了呢。此刻一到冬天,那一個司事房裡沒有一個煤爐?只舉此一端,其餘就可想了。這位總辦,別的事情不懂,一味的講究節省,局裡的司事穿一件新衣服,他也不喜歡,要說閒話。你想趙小雲坐馬車,被他看見了,他也不願意,就可想而知了。其實我看是沒有一處不糜費。單是局裡用的幾個外國人,我看就大可以省得。他們拿了一百、二百的大薪水,遇了疑難的事,還要和中國工師商量,這又何苦用著他呢!還有廣方言館那譯書的,二三百銀子一月,還要用一個中國人同他對譯,一天也不知譯得上幾百個字。成了一部書之後,單是這筆譯費就了不得。”我道:“卻譯些甚么書呢?”佚廬道:“都有。天文、地理、機器、算學、聲光、電化,都是全的。”我道:“這些書倒好,明日去買他兩部看看,也可以長點學問。”佚廬搖頭道:“不中用。他所譯的書,我都看過,除了天文我不懂,其餘那些聲光電化的書,我都看遍了,都沒有說的完備。說了一大篇,到了最緊要的竅眼,卻不點出來。若是打算看了他作為談天的材料,是用得著的;若是打算從這上頭長學問,卻是不能。”我道:“出了偌大薪水,怎么譯成這么樣?”佚廬道:“這本難怪。大凡譯技藝的書,必要是這門技藝出身的人去譯,還要中西文字兼通的才行。不然,必有個詞不達意的毛病。你想,他那裡譯書,始終是這一個人,難道這個人就能曉盡了天文、地理、機器、算學、聲光、電化各門么?外國人單考究一門學問,有考了一輩子考不出來,或是兒子,或是朋友,去繼他志才考出來的。談何容易,就胡亂可以譯得!只怕許多名目還鬧不清楚呢。何況又兩個人對譯,這又多隔了一層膜了。”我道:“胡亂看看,就是做了談天的材料也好。”佚廬道:“也未嘗不可以看看,然而也有誤人的地方。局裡編了一部《四裔編年表》,中國的年代,卻從帝嚳編起。我讀的書很少,也不敢胡亂批評他,但是我知道的,中國年代,從唐堯元年甲辰起,才有個甲子可以紀年,以前都是含含糊糊的,不知他從哪裡考得來。這也罷了。誰知到了周朝的時候,竟大錯起來。你想,拿年代合年代的事,不過是一本中西合曆,只費點翻檢的工夫罷了,也會錯的,何況那中國從來未曾經見的學問呢。”我道:“是怎么錯法呢?是把外國年份對錯了中國年份不是?”佚廬道:“這個錯不錯,我還不曾留心。只是中國自己的年份錯了,虧他還刻出來賣呢。你要看,我那裡有一部,明日送過來你看。
我那書頭上,把他的錯處,都批出來的。”
正是:不是山中無曆日,如何歲月也模糊?當下夜色已深,大家散了。要知他錯的怎么,且待我看過了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