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五十九回 乾兒子貪得被拐出洋 戈什哈神通能撤人任


我道:“賣豬仔之說,我也常有得聽見,但不知是怎么個情形。說的那么苦,誰還去呢?”理之道:“賣豬仔其實並不是賣斷了,就是那招工館代外國人招的工,招去做工,不過訂定了幾年契約,契約滿了,就可以回來。外國人本來招去做工,也未必一定要怎么苛待。後來偶然苛待了一兩次,我們中國政府也不過問。那沒有中國領事的地方,不要說了;就是設有中國領事的地方,中國人被人苛虐了,那領事就和不見不聞,與他絕不相干的一般。外國人從此知道中國人不護衛自己百姓的,便一天苛似一天起來了。”我道:“那苛虐的情形,是怎么樣的呢?”理之道:“這個我也不仔細,大約各處的辦法不同。聽說南洋那邊有一個軟辦法:他招工的時候,恐怕人家不去,把工錢定得極優。他卻在工場旁邊,設了許多妓館、賭館、酒館、煙館之類,無非是銷耗錢財的所在。做工的進了工場,契約未滿,本來不能出工場一步的,惟有這個地方,他準你到。若是一無嗜好的,就不必說了;倘使有了一門嗜好,任從你工錢怎么優,也都被他賺了回去,依然兩手空空。他又肯借給你,等你十年八年的契約滿了,總要虧空他幾年工錢,脫身不得,只得又聯幾年契約下去。你想這個人這一輩子還可以望有回來的一天么,還不和賣了給他一樣么。因此廣東人起他一個名字,叫他賣豬仔。”說話之間,船上買辦打發人來招呼理之去有事,便各自走開。
一路無事。到了上海便登岸,搬行李到字號里去。德泉接著道:“辛苦了!何以到此時才來?繼之半個月前,就說你要到了呢。”我道:“繼之到上海來過么?”德泉道:“沒有來過,只怕也會來走一趟呢。有信在這裡,你看了就知道了。”說著,檢出一封信來道:“半個月前就寄來的,說是不必寄給你,你就要到上海的了。”我拆開一看,吃了一驚,原來繼之得了個撤任調省的處分,不知為了甚么事,此時不知交卸了沒有。連忙打了個電報去問。直到次日午間,才接了個回電。一看電碼的末末了一個字,不是繼之的名字。繼之向來通電給我,只押一個“吳”字,這吳字的碼,是0七0二,這是我看慣了,一望而知的;這回的碼,卻是個六六一五,因先翻出來一看,是個“述”字,知道是述農復的了。逐字翻好,是“繼昨已回省。述”六個字。
我得了這個電,便即晚動身,回到南京,與繼之相見。卻喜得家中人人康健。繼之又新生了一個兒子,不免去見老太太,先和乾娘道喜。老太太一見了我,便歡喜的了不得。忙叫奶娘抱撤兒出來見叔叔。我接過一看,小孩子生得血紅的臉兒,十分朏壯。因贊了兩句,交還奶娘道:“已經有了名兒了,乾娘叫他甚么,我還沒有聽清楚。是幾時生的?大嫂身子可好?”老太太道:“他娘身子壞得很,繼之也為了他趕回來的。此刻交代還沒有算清,只留下文師爺在那邊。這小孩子還有三天就滿月了。他出世那一天,恰好掛出撤任的牌來,所以繼之給他個名字叫撤兒。”我道:“大哥雖然撤了任,卻還得常在乾娘跟前,又抱了孫子,還該喜歡才是。”老太太道:“可不是么。我也說繼之丟了一個印把子,得了個兒子,只好算秤鉤兒打釘——扯直罷了。”我笑道:“印把子甚么希奇,交了出去,樂得清淨些,還是兒子好。”說罷,辭了出來,仍到書房和繼之說話,問起撤任緣由,未免著惱。繼之道:“這有甚么可惱。得失之間,我看得極淡的。”於是把撤任情由,對我說了。
原來今年是大閱年期,這位制軍代天巡狩,到了揚州,江、甘兩縣自然照例辦差。揚州兩首縣,是著名的“甜江都、苦甘泉”。然而州縣官應酬上司,與及衙門裡的一切開銷,都有個老例,有一本老帳簿的。新任接印時,便由新帳房向舊帳房要了來,也有講交情要來的,也有出錢買來的。這回帥節到了揚州,述農查了老例,去開銷一切。誰知那戈什哈嫌錢少,退了回來。述農也不和繼之商量,在例外再加豐了點再送去。誰知他依然不受。述農只得和繼之商量。還沒有商量定,那戈什哈竟然親自到縣裡來,說非五百兩銀子不受。繼之惱了,便一文不送,由他去。那戈什哈見詐不著,並且連照例的都沒了。那位大帥向來是聽他們說話的,他倘去說繼之壞話,撤他的任倒也罷了,誰知後來打聽得那戈什哈並未說壞話。
正是:不必蜚言騰毀謗,敢將直道撥雷霆。那戈什哈不是說繼之壞話,不知說的是甚么話,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