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八十九回 舌劍唇槍難回節烈 忿深怨絕頓改堅貞


這一天,苟才在外頭置備了二三千銀子的衣服首飾之類,作為妝奩。到得晚飯時,姨媽便躡手躡腳,把那小包子裡的混帳東西,放些在茶裡面。飯後仍和昨天一般,用一番說話去旁敲側擊。少奶奶自覺得神思昏昏,老早就睡下了。姨媽覷個便,悄悄的把那個小紙捲兒,放在少奶奶的梳妝抽屜里。這一夜,少奶奶竟沒有好好的睡,翻來復去,短嘆長吁,直到天亮,只覺得人神睏倦。盥洗已畢,臨鏡理妝,猛然在梳妝抽屜里看見一個紙捲兒,打開一看,只羞得滿臉通紅,連忙捲起來。草草梳妝已畢,終日納悶。姨媽又故意在旁邊說些今日打聽得制軍如何催逼,苟才如何焦急等說話,翻來復去的說了又說。到了晚上,又如法泡製,給他點混帳東西吃下。自己又故意吃兩鍾酒,借著點酒意,厚著臉面,說些不相干的話。又說:“這件事,我也望少奶奶到底不要依從。萬一依從了,我們要再見一面,就難上加難了。做了制台的姨太太,只怕候補道的老太太還不及他的威風呢!何況我們窮親戚,要求見一面,自然難上加難了。”少奶奶只不做聲。如此一連四五天,苟才的妝奩也辦好了,芬臣也來催過兩次了。
姨媽看見這兩天少奶奶不言不語,似乎有點轉機了,便出來和苟太太說知,如此如此。苟太太告訴了苟才,苟才立刻和婆子兩個過來,也不再講甚么規矩,也不避甚么丫頭老媽,夫妻兩個,直走到少奶奶房裡,雙雙跪下。嚇得少奶奶也只好陪著跪下,嘴裡說道:“公公婆婆,快點請起,有話好說。”苟才雙眼垂淚道:“媳婦啊!這兩天裡頭,叫人家逼死我了!我託了人和制台說成功了,制台就要人,天天逼著那代我說的人。他交不出人,只得來逼我,這個是要活活逼死我的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望媳婦大發慈悲罷!”少奶奶到了此時,真是無可如何,只得說道:“公公婆婆,且先請起,凡事都可以從長計議。”苟才夫婦才起來。姨媽便連忙來攙少奶奶起來,一同坐下。苟才先說道:“這件事本來是我錯在前頭,此刻悔也來不及了。古人說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我也明知道對不住人,但是叫我也無法補救。”少奶奶道:“媳婦從小就知婦人從一而終的大義,所以自從寡居以後,便立志守節終身。況且這個也無須立志的,做婦人的規矩,本是這樣,原是一件照例之事。卻不料變生意外!”說到這裡,不說了。
苟才站起來,便請了一個安道:“只望媳婦順變達權,成全了我這件事,我苟氏生生世世,不忘大恩!”少奶奶掩面大哭道:“只是我的天唷!”說著,便大放悲聲。姨媽連忙過來解勸。苟太太一面和他拍著背,一面說道:“少奶奶別哭,恐怕哭壞了身子啊。”少奶奶聽說,咬牙切齒的跺著腳道:“我此刻還是誰的少奶奶唷!”苟太太聽了,也自覺得無味,要待發作他兩句,無奈此時功名性命,都靠在他身上,只得忍氣吞聲,咽了一口氣下去。少奶奶哭夠多時,方才住哭,望著姨媽道:“我恨的父母生我不是個男子,凡事自己作不動主,只得聽從人家擺布。此刻我也沒有話說了,由得人家拿我怎樣便怎樣就是了。但是我再到別家人家去,實在沒臉再認是某人之女了。我爸爸死了,不用說他;我媽呢,苦守了幾年,把我嫁了。我只有一個遺腹兄弟,常說長大起來,要靠親戚照應的,我這一去,就和死一樣,我的娘家叫我交付給誰!我是死也張著眼兒的!”苟才站起來,把腰子一挺道:“都是我的!”
少奶奶也不答話,站起來往外就走,走到大少爺的神主前面,自己把頭上簪子拔了下來,把頭一顛,頭髮都散了,一彎腰,坐在地下,放聲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訴,這一哭,直是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任憑姨媽、丫頭、老媽子苦苦相勸,如何勸得住,一口氣便哭了兩個時辰。哭得傷心過度了,忽然暈厥過去。嚇的眾人七手八腳,先把他抬到床上,掐入中,灌開水,灌薑湯,一泡子亂救,才救了過來。一醒了,便一咕嚕爬起來坐著,叫聲:“姨媽!我此刻不傷心了。甚么三貞九烈,都是哄人的說話;甚么斷鼻割耳,都是古人的呆氣!唱一齣戲出來,也要聽戲的人懂得,那唱戲的才有精神,有意思;戲台下坐了一班又瞎又聾的,他還盡著在台上拚命的唱,不是個呆子么!叫他們預備香蠟,我要脫孝了。幾時叫我進去,叫他們快快回我。”苟才此時還在房外等候訊息,聽了這話,連忙走近門口垂手道:“憲太太再將息兩天,等把哭的嗓子養好了,就好進去。”少奶奶道:“哼!只要燉得濃濃兒的燕窩,吃上兩頓就好了,還有工夫慢慢的將息!”苟太太在旁邊,便一迭連聲叫:“快揀燕窩!要揀得乾淨,落了一根小毛毛兒在裡頭,你們小心摳眼睛、拶指頭!”丫頭們答應去了。這裡姨媽招呼著和少奶奶重新梳裹已畢。少奶奶到大少爺神主前,行過四跪八肅禮,便脫去素服,換上綢衣,獨自一個在那裡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