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二十六回 乾嫂子色笑代承歡 老捕役潛身拿臬使


老太太道:“媳婦今天為甚這等快活起來?引得我們大家也笑笑。我見你向來都是沉默寡言的,難得今天這樣,你只常常如此便好。”繼之夫人道:“這個只可偶一為之,代老人家解個悶兒;若常常如此,不怕失了規矩么!”老太太道:“喔!原來你為了這個。你須知我最恨的是規矩。一家人只要大節目上不錯就是了,餘下來便要大家說說笑笑,才是天倫之樂呢。處處立起規矩來,拘束得父子不成父子,婆媳不成婆媳,明明是自己一家人,卻鬧得同極生的生客一般,還有甚么樂處?你公公在時,也是這個脾氣。繼之小的時候,他從來不肯抱一抱。問他時,他說《禮經》上說的:‘君子抱孫不抱子。’我便駁他:‘莫說是幾千年前古人說的話,就是當今皇帝降的聖旨,他說了這句話,我也要駁他。他這個明明是教人父子生疏,照這樣辦起來,不要把父子的天性都汩滅了么!’這樣說了,他才抱了兩回。等得繼之長到了十二三歲,他卻又擺起老子的架子來了,見了他總是正顏厲色的。我同他本來在那裡說著笑著的,兒子來了,他登時就正其衣冠,尊其瞻視起來。同兒子說起活來,總是呼來喝去的,見一回教訓一回。兒子見了他,就和一根木頭似的,挺著腰站著,除了一個‘是’字,沒有回他老子的話。你想這種規矩怎么能受?後來也被我勸得他改了,一般的和兒子說說笑笑。”我道:“這個脾氣,虧乾娘有本事勸得過來。”老太太道:“他的理沒有我長,他就不得不改。他每每說為人子者,要色笑承歡。我只問他:‘你見了兒子,便擺出那副閻王老子的面目來;他見了你,就同見了鬼一般,如何敢笑?他偶然笑了,你反罵他沒規矩,那倒變了色笑逢怒了,那裡是承歡呢?古人斑衣戲彩,你想四個字當中,就著了一個戲字;倘照你的規矩,雖斑衣而不能戲,那隻好穿了斑衣,直挺挺的站著,一動也不許動,那不成了廟裡的菩薩了么?’”說的眾人都笑了。老太太又道:“男子們只要在那大庭廣眾之中,不要越了規矩就是了。回到家來,仍然是這般,怎么叫做父子有恩呢,那父子的天性,不要叫這臭規矩磨滅盡了么?何況我們女子,婆媳、妯娌、姑嫂團在一處,第一件要緊的是和氣,其次就要大家取樂了。有了大事,當了生客,難道也叫你們這般么!”姊姊道:“乾娘說的是和氣,我看和氣兩個字最難得。這個肯和,那個不肯和,也是沒法的事。所以家庭之中,不能和氣的十居八九。象我們這兩家人家,真是十中無一二的呢。”老太太道:“那不和的,只是不懂道理之過,能把道理解說給他聽了,自然就好了。”
姊姊道:“我也曾細細的考究過來,不懂道理,固然不錯,然而還是第二層,還有第一層的講究在裡頭。大抵家庭不睦,總是婆媳不睦居多。今天三位老人家都是明白的,我才敢說這句話:人家聽說婆媳不睦,總要派媳婦的不是。據我看來,媳婦不是的固然也有,然而總是婆婆不是的居多。大抵那個做婆婆的,年輕時也做過媳婦來,做媳婦的時候,不免受了他婆婆的氣,罵他不敢回口,打他不敢回手。捱了若干年,他婆婆死了,才敢把腰伸一伸。等到自己的兒子大了,娶了媳婦,他就想這是我出頭之日了,把自己從前所受的,一一拿出來向媳婦頭上施展。說起來,他還說是應該如此的,我當日也曾受過婆婆氣來。你想叫那媳婦怎樣受?哪裡還講甚么和氣?他那媳婦呢,將來有了做婆婆的一天,也是如此。所以天下的家庭,永遠不會和睦的了。除非把女子叫來,一齊都讀起書來,大家都明了理,這才有得可望呢。我常說過一句笑話:凡婆媳不睦的,不必說是不睦,只當他是報仇,不過報非其人,受在上代,報在下代罷了。”
我笑道:“姊姊的婆婆,有報仇沒有?”姊姊道:“我的婆婆,我起先當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到這裡來,見了乾娘,恰是一對。自從我寡了,他天天總對我哭兩三次,卻並不是哭兒子,哭的是我,只說怪賢德的媳婦,年紀又輕,怎么就叫他做了寡婦。其實我這么個人,少點過處就了不得了,哪裡配稱到‘賢德’兩個字!若是那個報仇的婆婆,一個寡媳婦,哪裡肯放他常回娘家,還跟著你跑幾千里路呢,不硬留在家裡,做一個出氣的傢伙么!”我道:“這報仇之說,不獨是女子,男子也是這樣。我聽見大哥說,凡是做官的,上衙門碰了上司釘子,回家去卻罵底下人出氣呢。”姊姊道:“我這個不過是通論,大約是這樣的居多罷了,怎么加得上‘凡是’兩個字,去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