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二回 守常經不使疏逾戚 睹怪狀幾疑賊是官


又過了十多天,我的伯父來了,哭了一場。我上前見過。他便叫帶來的底下人,取出菸具吸鴉片煙。張鼎臣又拉我到他房裡問道:“你父親是沒了,這一家店,想來也不能再開了。若把一切貨物盤頂與別人,連收回各種帳目,除去此次開銷,大約還有萬金之譜。可要告訴你伯父嗎?”我說:“自然要告訴的,難道好瞞伯父嗎?”張又嘆口氣,走了出來,同我伯父說些閒話。那時我因為刻訃帖的人來了,就同那刻字人說話。我伯父看見了,便立起來問道:“這訃帖底稿,是哪個起的呢?”我說道:“就是侄兒起的。”我的伯父拿起來一看,對著張鼎臣說道:“這才是吾家千里駒呢。這訃聞居然是大大方方的,期、功、緦麻,一點也沒有弄錯。”鼎臣看著我,笑了一笑,並不回言。伯父又指著訃帖當中一句問我道:“你父親今年四十五歲,自然應該作‘享壽四十五歲’,為甚你卻寫做‘春秋四十五歲’呢?”我說道:“四十五歲,只怕不便寫作‘享壽’。有人用的是‘享年’兩個字。侄兒想去,年是說不著享的;若說那‘得年’、‘存年’,這又是長輩出面的口氣。侄兒從前看見古時的墓誌碑銘,多有用‘春秋’兩個字的,所以借來用用,倒覺得籠統些,又大方。”伯父回過臉來,對鼎臣道:“這小小年紀,難得他這等留心呢。”說著,又躺下去吃煙。
鼎臣便說起盤店的話。我伯父把煙槍一丟,說道:“著,著!盤出些現銀來,交給我代他帶回去,好歹在家鄉也可以創個事業呀。”商量停當,次日張鼎臣便將這話傳將出來,就有人來問。一面張羅開弔。過了一個多月,事情都停妥了,便扶了靈柩,先到上海。只有張鼎臣因為盤店的事,未曾結算清楚,還留在杭州,約定在上海等他。我們到了上海,住在長發棧。尋著了雲岫。等了幾天,鼎臣來了,把帳目、銀錢都交代出來。總共有八千兩銀子,還有十條十兩重的赤金。我一總接過來,交與伯父。伯父收過了,謝了鼎臣一百兩銀子。過了兩天,鼎臣去了。臨去時,執著我的手,囑咐我回去好好的守制識禮,一切事情,不可輕易信人。我唯唯的應了。
此時我急著要回去。怎奈伯父說在上海有事,今天有人請吃酒,明天有人請看戲。連雲岫也同在一處,足足耽擱了四個月。到了年底,方才扶著靈柩,趁了輪船回家鄉去,即時擇日安葬。過了殘冬,新年初四五日,我伯父便動身回南京去了。
我母子二人,在家中過了半年。原來我母親將銀子一齊都交給伯父帶到上海,存放在妥當錢莊裡生息去了,我一向未知。到了此時,我母親方才告訴我,叫我寫信去支取利息,寫了好幾封信,卻只沒有回音。我又問起托雲岫寄回來的錢,原來一文也未曾接到。此事怪我不好,回來時未曾先問個明白,如今過了半年,方才說起,大是誤事。急急走去尋著雲岫,問他緣故。他漲紅了臉說道:“那時我一到上海,就交給信局寄來的,不信,還有信局收條為憑呢。”說罷,就在帳箱裡、護書里亂翻一陣,卻翻不出來。又對我說道:“怎么你去年回來時不查一查呢?只怕是你母親收到了用完了,忘記了罷。”我道:“家母年紀又不很大,哪裡會善忘到這么著。”雲岫道:“那么我不曉得了。這件事幸而碰到我,如果碰到別人,還要罵你撒賴呢!”我想想這件事本來沒有憑據,不便多說,只得回來告訴了母親,把這事擱起。
我母親道:“別的事情且不必說,只是此刻沒有錢用。你父親剩下的五千銀子,都叫你伯父帶到上海去了,屢次寫信去取利錢,卻連回信也沒有。我想你已經出過一回門,今年又長了一歲了,好歹你親自到南京走一遭,取了存摺,支了利錢寄回來。你在外面,也覷個機會,謀個事,終不能一輩子在家裡坐著吃呀。”
我聽了母親的話,便湊了些盤纏,附了輪船,先到了上海。入棧歇了一天,擬坐了長江輪船,往南京去。這個輪船,叫做元和。當下晚上一點鐘開行,次日到了江陰,夜來又過了鎮江。一路上在艙外看江景山景,看的倦了,在鎮江開行之後,我見天陰月黑,沒有什麼好看,便回到房裡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