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二回 守常經不使疏逾戚 睹怪狀幾疑賊是官


睡到半夜時,忽然隔壁房內,人聲鼎沸起來,把我鬧醒了。急忙出來看時,只見圍了一大堆人,在那裡吵。內中有一個廣東人,在那裡指手畫腳說話。我便走上一步,請問甚事。他說這房裡的搭客,偷了他的東西。我看那房裡時,卻有三副鋪蓋。我又問:“是哪一個偷東西呢?”廣東人指著一個道:“就是他!”我看那人時,身上穿的是湖色熟羅長衫,鐵線紗夾馬褂;生得圓圓的一團白面,唇上還留著兩撇八字鬍子,鼻上戴著一副玳瑁邊墨晶眼鏡。我心中暗想,這等人如何會偷東西,莫非錯疑了人么?心中正這么想著,一時船上買辦來了,帳房的人也到了。
那買辦問那廣東人道:“捉賊捉髒呀,你捉著髒沒有呢?”那廣東人道:“髒是沒有,然而我知道一定是他;縱使不見他親手偷的,他也是個賊伙,我只問他要東西。”買辦道:“這又奇了,有甚么憑據呢?”此時那個人嘴裡打著湖南話,在那裡“王八崽子”的亂罵。我細看他的行李,除了衣箱之外,還有一個大帽盒,都粘著“江蘇即補縣正堂”的封條;板壁上掛著一個帖袋,插著一個紫花印的文書殼子。還有兩個人,都穿的是藍布長衫,象是個底下人光景。我想這明明是個官場中人,如何會做賊呢?這廣東人太胡鬧了。
只聽那廣東人又對眾人說道:“我不說明白,你們眾人一定說我錯疑了人了;且等我說出來,大眾聽聽呀。我父子兩人同來。我住的房艙,是在外南,房門口對著江面的。我們已經睡了,忽聽得我兒子叫了一聲有賊。我一咕嚕爬進來看時,兩件熟羅長衫沒了;衣箱面上擺的一個小鬧鐘,也不見了;衣箱的鎖,也幾乎撬開了。我便追出來,轉個彎要進裡面,便見這個人在當路站著——”買辦搶著說道:“當路站著,如何便可說他做賊呢?”廣東人道:“他不做賊,他在那裡代做賊的望風呢。”買辦道:“晚上睡不著,出去望望也是常事。怎么便說他望風?”廣東人冷笑道:“出去望望,我也知道是常事;但是今夜天陰月黑,已經是看不見東西的了。他為甚還戴著墨晶眼鏡?試問他看得見甚么東西?這不是明明在那裡裝模做樣么?”
我聽到這裡,暗想這廣東人好機警,他若做了偵探,一定是好的。只見那廣東人又對那人說道:“說著了你沒有?好了,還我東西便罷。不然,就讓我在你房裡搜一搜。”那人怒道:“我是奉了上海道的公事,到南京見制台的,房裡多是要緊文書物件,你敢亂動么!”廣東人回過頭來對買辦道:“得罪了客人,是我的事,與你無乾。”又走上一步對那人道:“你讓我搜么?”那人大怒,回頭叫兩個底下人道:“你們怎么都同木頭一樣,還不給我攆這王八蛋出去!”那兩個人便來推那廣東人,那裡推得他動,卻被他又走上一步,把那人一推推了進去。廣東人彎下腰來去搜東西。此時看的人,都代那廣東人捏著一把汗,萬一搜不出贓證來,他是個官,不知要怎么辦呢!
只見那廣東人,伸手在他床底下一搜,拉出一個網籃來,七橫八豎的放著十七八桿鴉片煙槍,八九枝銅水煙筒。眾人一見,一齊亂嚷起來。這個說:“那一枝煙筒是我的。”那個說:“那根煙槍是我的。今日害我吞了半天的煙泡呢。”又有一個說道:“那一雙新鞋是我的。”一霎時都認了去。細看時,我所用的一枝煙筒,也在裡面,也不曾留心,不知幾時偷去了。此時那人卻是目瞪口呆,一言不發。當下買辦便沉下臉來,叫茶房來把他看管著。要了他的鑰匙,開他的衣箱檢搜。只見裡面單的夾的,男女衣服不少;還有兩枝銀水煙筒,一個金豆蔻盒,這是上海倌人用的東西,一定是贓物無疑。搜了半天,卻不見那廣東人的東西。廣東人便喝著問道:“我的長衫放在那裡了?”那人到了此時,真是無可奈何,便說道:“你的東西不是我偷的。”廣東人伸出手來,很很的打了他一個巴掌道:“我只問你要!”那人沒法,便道:“你要東西跟我來。”此時,茶房已經將他雙手反綁了。眾人就跟著他去。只見他走到散艙裡面,在一個床鋪旁邊,嘴裡嘰嘰咕咕的說了兩句聽不懂的話。便有一個人在被窩裡鑽出來,兩個人又嘰嘰咕咕著問答了幾句,都是聽不懂的。那人便對廣東人說道:“你的東西在艙面呢,我帶你去取罷。”買辦便叫把散艙里的那個人也綁了。大家都跟著到艙面去看新聞。只見那人走到一堆篷布旁邊,站定說道:“東西在這個裡面。”廣東人揭開一看,果然兩件長衫堆在一處,那小鍾還在那裡的得的得走著呢。到了此時,我方才佩服那廣東人的眼明手快,機警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