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五十九回 附來裙帶能諂能驕 掌到銀錢作威作福


①玉堂:翰林院的別稱。
目前單說甄閣學的兒子甄學忠拿了沈太老師的信,攜帶家眷前去到省。他父親因為他獨自一個出去做官,心上不放心,便把自己的內兄請了來,請他跟著同到山東,諸事好有照應。他父親的內兄,便是他的舅太爺了。這位舅太爺姓於,前年死了老伴,無依無靠,便到京找他老妹丈,吃碗閒飯。甄閣學是做京官一直省儉慣的人,憑空多了一個人吃飯,心上老大不自在。幾次三番要把他薦出去,無奈人家嫌他年紀太大了,都不敢請教。這遭托他同到山東照應兒子,卻是一舉兩得。於舅太爺年紀雖大,精神尚健;於世路上一切事情亦還在行。甄學忠有這位老母舅照料,自然諸事一概靠托,樂得自己不問。於舅太爺卻勤勤懇懇,事必躬親,於這位外甥的事格外當心。那些跟來的管家,都是在京里苦夠的了,好容易跟著主人到外省做官,大家總望賺兩個,誰知碰見了這位舅老爺,以後的好處且慢說。但就目前路上而論,甚么僱車子,開發店家,有心賺兩個零用錢亦做不到。因此大家沒有一個歡喜這位於舅太爺的,而且都在少主人面前說他的壞話。
在路曉行夜宿,非止一日,早已走到山東濟南府城。稟到,稟見,繳憑,投信,一切繁文,不必細表。撫台接到沈中堂的私函,托他照應甄學忠,自然是另眼看待。到省不到一個月,撫台避嫌疑,不肯委他差使。齊巧那時候辦河工,撫台反替他託了上游的總辦張道台。算是張道台上稟帖,向撫台說這甄牧如何老練,如何才幹,“目下正值需才之際,可否稟懇憲恩,飭令該牧來工差遣,以資臂助”各等語。撫台看了,彼此心心相印,斷天駁回之理。甄學忠奉到了公事,連忙上院叩謝。撫台當著大眾很拿他交代一番,又說:“你到省未久,本還輪不到委什麼差使。這是張道台有稟帖在此,稟請你去幫忙,好生乾!”甄學忠連應了幾聲“是”,下來大家都說他一定同張觀察有什麼淵源。還有人來問他,甄學忠回稱:“素味生平。”大家都不相信,還說他有意瞞人。甄學忠自己亦摸不著頭腦,人家都說他閒話,無可置辨。後來到得工上,叩見了張觀察,張觀察同他很客氣。第二天就委了他買料差使。上來叩謝。張觀察曉得買料事繁,當面薦了兩個人,一個蕭心閒,一個潘士斐,說:“他二人於辦料一切,都是老手。”甄學忠又怕薦的人沒有自己人當心,於是又寫信到公館,請他娘舅於舅太爺趕了來。於舅太爺一聽外甥有了事,自然也是歡喜的,便道:“這買料的事上關國帑,下關民命,中間還關係委員的考成。若是沒個人去監察監察他們,這些人我是知道的,什麼私弊都會做出來。”因此接信之後,便趕著趕到工上。有他一個清眼鬼,自然那些什麼蕭心閒、潘士斐,以及一班家人們,都不敢作什麼弊了。然而大家一齊拿他恨入骨髓。不在話下。
且說甄學忠到省不及一月,居然得了這個美差,便有他的堂房舅子姓黃綽號黃二麻子的,前來找他。他太太是湖北人。這黃二麻子是他大舅子。齊巧這年正在山東濰縣當徵收,看了轅門抄寫得妹丈得了河工差使,他便想趕到省里來:一來望望妹妹,二來想插手弄點事情做做,總比他當徵收師爺的好。主意打定,便在東家跟前請了兩個半月的假,上省找他妹丈。他這個館地原是情面帳,東家並不拿他十二分當人;他要告假,樂得等他告假。叫帳房多送了一個月的束脩給他做盤川;又托帳房師爺替他照官價雇了一輛車,派了一個差役送他進省,連個二爺都沒有帶。到了省城,黃二麻子是省錢慣的,不肯住客店,又因為同甄學忠的太太有幾十年不見了,雖是堂房兄妹,怕他一時記不得,似乎未便冒昧,況且妹丈又是從未見過面的人,因此便借了一個朋友家裡暫住歇腳。
他是午飯前到的,吃了飯就換了衣服,要去拜望妹妹、妹丈。他也不該什麼好衣服,一件復染的繭緞袍子,一件天青緞舊馬褂,便算是客服了。又嫌不恭敬,特地又戴了一頂大帽子,穿了一雙前頭有兩隻眼的靴。搖搖擺擺,算做行裝,也還充得過。打扮停當,忽然想起,“初次拜妹丈,應該用個什麼帖子?”他朋友說:“用個‘姻愚弟’罷了。”黃二麻子搖搖頭說道:“我這趟來是望他提拔提拔我的,同他兄弟相稱,似乎自己過於拿大。而且依我意思,用帖子亦不妥當,還是寫個單名的手本。你說好不好?”那朋友道:“令親是什麼官?”黃二麻子道:“舍妹丈是戶部主政,改捐直隸州知州。我們這位太親翁是現任內閣學士,除掉內閣大學士之外,京城的官就要算他頂大。舍妹丈便是他的大少爺。”那朋友道:“他老子官大,兒子總不能世襲到自己身上,就算可以世襲,也沒見過郎舅至親可以用得手本的。”黃二麻子道:“這是官場的規矩,你沒有做過官不曉得的。我這趟來找他在工上弄事情做的。事情成功了,他做老總,我們在他手下辦事,賽如就同他的屬員一樣,怎么今天來了不上個手本?不但見舍妹丈要用手本;就是去見舍妹,也是要用手本,先上去稟安,方是道理。”那朋友見他執迷不悟,也只好隨他,便說道:“你說的不錯。時候不早了,你快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