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十六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


進了城門,到得縣衙,轎子歇在大堂底下。一個兵把名帖投了進去,半天不見出來。他在轎子裡急的了不得,又叫一個兵進去探信。誰知只有進的人,不見出來的人,這真把他急死了!自想:“早知如此,極應該託病不來。如今懊悔已遲!”於是自己下轎,踱進宅門,探聽光景。誰知劈面遇見一人。你道這人是誰?卻是建德縣的門政大爺。魯總爺不認得他,他卻認得魯總爺。見面之後,便說:“總爺來了。我們敝上現在有要緊公事同師爺商量,請總爺先在外頭坐一會再進去。”一面說,一面便在前頭引路。魯總爺摸不著頭腦,只得跟了就走。一走走到門房裡坐下,那位大爺就進去了。虧得魯總爺門房是坐慣的,倒也並不在意。誰知等了好半天,不見有人來請,心中疑惑不定。又等了一會,只見那個門政大爺從裡頭出來,吩咐:“傳伺候,老爺坐堂。”魯總爺愈覺驚疑。停了一刻,又見催問:“城外文大老爺的爺們,還有船上死的婊子的屍親,來了沒來?”底下回稱:“已經催去了。”魯總爺聽了,直嚇得汗流滿體!只聽門政大爺又說:“老爺傳捕快上去問話,叫他把那查著的翡翠搬指、打璜金表一齊帶上來。”話言未了,隨在玻璃窗內看見一個人,頭戴紅纓帽子,走了進去。起先魯總爺聽見裡頭要搬指、金表,已經魂不附體,及至看見進來的這一個人,不覺魂飛天外,頭暈眼花,四肢氣力毫無,咕咚一聲,就坐在一張凳子上,心上恍恍惚惚,也不知是醉是夢,又不知世界上到底有我這個人沒有。你道為何?只因這個進來的戴紅纓帽子的捕快,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托銷東西的高升。到此方悟:他們串通一氣,冒充伴當,騙出贓物,自不小心,落了他們的圈套。回想轉來,直覺無地自容,恨無地縫可以鑽入。
坐了半天,剛正有點明白,門政大爺也進來了。只見他陪著笑臉說道:“敝上公事未完,又有堂事,倒教總爺老等了!”說完了話,卻朝著他笑。魯總爺呆呆的望著他,也不知說甚么方好。想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你們老爺坐堂,為件甚么事?”門政大爺道:“總爺是做官的人,還有甚么不明白的,我那裡曉得?”說完了,又朝著他笑。魯總爺到此,知道事情已破,有點熬不住,只得苦了他那副老臉,從凳子一站就起,跟手爬在地下,繃冬繃冬的亂磕頭,嘴裡不住的說道:“大爺救我!大爺救我!”那門政大爺本來是朝著他笑的,不提防他忽然跪下磕頭,還是回磕的好,還是扶他起來的好?一時不得主意,忙了手腳,只得也跪在地下,雙手去扶他,嘴裡說:“我是什麼人,怎么當得起總爺下跪!快快請起,有話好講。”魯總爺只是不肯起,一定要他答應。
兩人正在相持的時候,忽然又有一個人手掀帘子進來。一進門,便哈哈大笑道:“這是那一回子的事,在這裡下跪!”那一個門政大爺一見這人,趕忙起來站在一旁,垂手侍立。魯總爺抬頭一望,見是莊大老爺,真羞得滿臉通紅,亦站了起來,低頭不語。莊大老爺道:“你來了這半天,他們為我有公事,亦沒有進來回,倒叫你老兄好等。”一面說,一面把魯總爺拉了就走。誰知魯總爺的兩條腿猶如棉花一般,一步捱不上三寸。莊大老爺便叫跟班的攙著他走。一攙攙到花廳上,分賓坐下。先同他說了半天的閒話,魯總爺方才漸漸的醒轉來,但是除掉諾諾稱是之外,其他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又歇了半天,心上轉念頭,要探探莊大老爺的口氣。無奈莊大老爺總不提及此事,但一味的敷衍。魯總爺急了,想來想去,別無法想,只得仍舊跪下,口稱:“兄弟該死!求你老爺高抬貴手!”莊大老爺假作不知,忙問:“什麼事情要行此大禮?快請起來!”魯總爺道:“你老爺不答應,兄弟就跪在這裡,一世不起來!”莊大老爺道:“到底什麼事情?我竟其一點也不明白。”魯總爺道:“你老爺差了捕快來私訪我的,你老人家還有什麼不曉得。”莊大老爺道:“這更奇了。我何曾叫捕快來私訪你?你老爺有什麼事怕捕快?你越說我越糊塗了!”魯總爺只是跪在地下,不肯起來。莊大老爺只是催他起來,催他快說。魯總爺道:“醜媳婦總得要見公婆的,索性我自己招罷。這事情原是我一時不好,不該拿文某人的東西。如今東西呢,已經在你老人家這裡了:我自己知道錯處,只求你老爺替我留臉,我情願拿東西還他。一輩子供你老爺的長生祿位,也不敢忘記了你!”說罷,又連連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