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十六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


自此以後,魯總爺總躲著不敢見文七爺的面,倒是文七爺寬洪大量,等到沒有人的時候,把他叫了來,反把好話安慰他。當下魯總爺雖不免感激涕零,但是轉背之後,心上總覺得同他有點心病似的,此乃晚近人情之薄,不足為奇。按下不表。且說浙江巡撫劉中丞,自從委派胡統領帶了隨員,統率水陸各軍,前往嚴州剿辦土匪,一心生怕土匪造反,事情越弄越大,叫他不安於位,終日愁眉不展,自怨自艾。心想:“怎么我的運氣不好,到了任就出亂子!”不時電信來報,今日派的兵到了那裡,計算日子,某日可到嚴州。胡統領未到嚴州的頭一天,又有急電打來:“訪得匪勢猖狂,不易措手。”他老聽了格外愁悶。隨後忽聽得說,大兵一到嚴州,把土匪都嚇跑了。他老還不相信,後來接到胡統領具報出師搜剿土匪日期電報,方把一塊石頭放下。過了一天,又得“一律肅清”的捷電,中丞非常之喜。藩、臬以下,齊來稟賀。中丞隨發一電獎勵胡統領,允他破格奏保。歇了兩天,齊巧胡統領把剿辦土匪詳細情形稟了上來,附有稟請隨摺奏保異常出力人員摺子一扣。中悉看過無話,就把文案老總戴大理傳了來,叫他速擬折稿,告訴他說,無非是敘述土匪如何狂獗,“經臣遴派胡某人往巢捕,刻幸仰仗天威,一律肅清。所有在事員弁,實屬異常奮勇,得以迅奏膚功,相應請旨將該員等照單獎勵”各等語。隨手就把胡統領開來的單子也交給戴大理,叫他照寫。
戴大理接在手裡一看,單子上頭一個就是周老爺的名字,心上便覺得一個刺。一時想不出主意,也不便說甚么,只得退了下來。回到文案處,一面提筆在手,一面想擺布周老爺的法子,心想:“不料這件事倒便易他了。然而我的心上總不甘願。但是現在這人是胡統領保的,要顧統領的面子,就不好批駁他;若要批駁他,就於統領的面子不好看。”想來想去,甚是為難。等到奏摺做好一半,菸癮上來,躺下過癮。拿過稿子復看一遍,起先無非把土匪作亂,敘得天花亂墜,好像當年“長毛”造反,蹂躪十三省也不過如此。折中又敘:“經臣遴委得候補道胡統領,統帶水陸各軍,面授機宜,督師往剿,幸而士卒用命,得以一掃而平。”隱隱間把自己“調度有方”四個字的考語隱含在內。看到此間,忽想起:“這件事情應得側重中丞身上著筆,方為得體。中丞不能自己保自己,只要把話說明,叫上頭看得出,至少一定有個‘交部從優議敘’。如此一做,胡統領便是中丞手下之人,隨折只保他一個,其餘的統歸大案,方為合體。大案總得善後辦好方可出奏,多寬幾天日期,我就可以擺布姓周的了。”
主意打定,便攏了做好的一半折稿,離開文案處,徑至籤押房。曉得中丞還在籤押房裡看公事,他是多年老文案,便衣見慣的,便乃掀簾進去。劉中丞叫他在公事案桌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問他甚么事情。他便回道:“卑職想這嚴州肅清一案,實實在在是大人一人之功。胡道若不是大人調度,也不能辦的如此順手。現在大人的意思把功勞都推在胡道身上,雖是大人栽培屬員的盛意,然而依卑職愚見,大人調度之功,亦不可以埋沒。”劉中丞道:“你話固然不錯,然而我總不能自己保自己。”戴大理聽到此間,便把折底雙手奉上,說:“請大人過目,卑職擬的可對?從前古人有個功狗功人的比方:出兵打仗的人就比方他是只狗,這發號令的卻是個人。這件事情,胡道的功勞實實在在大人之下,胡道帶去的隨員更差了一層。倘若一齊保了上去,論不定就要駁下來,倒不如我們斟酌妥當再出奏的好。一來大人的功勳不致湮沒;二來上頭見我們一無冒濫,不但胡道保舉不遭批駁,感激大人的栽培,就叫上頭看著,也顯得大人辦事頂真。將來大案上去,就是多保兩個,那班愛說話的都老爺也不能派我們的不是。”
此時,劉中丞一心只在奏摺的上頭,他說的故典究竟未曾聽見。後來聽到他後半截的話甚是入耳,連連點頭,但說:“跟胡道同去的人,不給他們兩個好處,恐怕人家寒心。”戴大理道:“此番保的太多,奏了進去,倘若駁了下來,以後事情弄僵倒不好辦。如今拿他們一齊歸入大案,各人有本事,各人有手面,只要到部里招呼一聲,是沒有不核准的。雖然面子差些,究竟事有把握,倒是大人成全他們的盛意,他們反得實惠。有像大人這樣的上司還要寒心,也不成個人了”。劉中丞聽了甚是喜歡,連說:“你話不錯。……你就照這樣子把稿擬好。胡道那裡,你去寫個信給他,把我的這個意思說明:不是我一定要撤他們的保案,為的是要成全他們,所以暫時從緩;將來大案里一定保舉他們的。”